大明金主 三七四 共贏
徐元佐暗道這位世兄年紀還小,解釋道:“就是把家產送給老師,或是給老師為奴。”
“這個……”鄭存恩更加迷茫了:“他們為何要送家產給家父呢?”
“這個……”徐元佐呵呵笑了一聲:“民俗,民俗。”
鄭存恩搖了搖頭:“本地并無此等風俗,怕是世兄搞錯了。”
徐元佐微笑道:“恐怕是我錯了。”
——錯在跟你個小屁孩聊社會潛規則!
徐元佐盤算著找個合適的人談談,他道:“久疏問候,恩師可有兄弟?”
“家父是獨子。”鄭存恩道。
“呃……可有關系近些的堂兄弟?”徐元佐又問道。
“喔,一般家里有事,我娘都叫我去找強叔。”鄭存恩道。
強叔是鄭岳家的老鄰居,如今還住在茅棚里。他那茅棚比徐元佐在唐行給難民準備的臨時住房還要糟糕,不過這個四十多歲的單身漢并沒有什么不滿。他不會說官話,所以還得鄭存恩在一旁翻譯,使得徐元佐有些拘謹,以免不小心帶壞了小朋友。
“現在阿岳家不是挺好么,受族里照顧,住瓦房,每個月還給米糧。族里分了他們家十來畝地,就是佃給我在種。”強叔茫然地對徐元佐道。
“阿岳家從來沒給族里做過事,如今族里肯照顧他們已經是很給面子了。”強叔又道。
徐元佐聽著,懷疑自己可能因為成見產生了一些誤會。他覺得鄭老師家已經苦不堪言了,但是在當地人看來,卻是十分照顧鄭進士家。徐元佐本身沒有宗族概念,就連徐階恐怕都沒有。江南的徐氏宗親更像是個松散的聯盟,大家因為同一個姓就抱抱徐老爺子的金大腿。
到了閩南,宗族就像是個盈利組織。你得給宗族做出貢獻,宗族才會反饋給你庇護。鄭岳以前是破落戶,根本談不上宗族貢獻,現在能有這樣的照顧已經算是鄭氏宗親格外照顧了。這種關系如此現實而緊密。難怪從北宋至今,閩黨的戰斗力都十分強大。
徐元佐這才信了,為何明人筆記里經常有些清官致仕之后連的棺材都買不起,還要門人捐獻。這分明是因為他們在有意無意之中被宗族邊緣化了。鄭岳若是再不醒悟。恐怕宗族連如今的照顧都會漸漸撤掉——難怪老師身為進士輩出的長樂人,最終才混了個云南參政致仕。
“如今族中誰說了算?”徐元佐問道。
族長有祭祀權,出于大宗長房。這在早年間是極大的優勢,所以族長往往占據了族里的最大資源。然而隨著科舉制度的完善,官僚階層成了社會骨干。而血統并不能必然帶來科舉上的成功,所以族長掌握虛權,而士紳控制地方,已然成了流行。即便士紳屬于小宗,大宗的族長還是得卑躬屈膝來打秋風,借片子。
“族里是鄭峙說了算。”強說道:“他是舉人公。”
徐元佐暗道:果然是金舉人,銀進士。
這也十分現實,舉人常年在鄉里,跟官府打交道較多。進士是不能原籍任官的,一旦游宦。可能到死都不能回家。在鄉間的影響力,還真不如宅在鄉里的舉人。而且這年頭不是說你不想當官就能不當的,雖然可以請病假,但官品不夠高,很容易被御史彈劾。這種彈劾可是重罪,所以當官本身也被視作一個種盡忠的義務。
徐元佐叫程中原準備禮物,去求見鄭峙。他這種沒有官身的小生員,沒有強有力的介紹人可能連主人家面都見不到。還好他有徐階的片子,徐閣老名動天下,還在福建做過官。好歹攀上幾分香火情。
當然,如果鄭家是鐵桿的程朱世家,遞徐閣老的片子也可能引來反作用。
徐元佐放手一搏,總算鄭峙沒有推說“身體不適”。在中堂接待了徐元佐。
兩人見面都是一驚。徐元佐驚訝于鄭峙的年邁,鄭峙驚訝于徐元佐的年輕。這種情形之下,自然沒有寒暄可言,徐元佐開門見山,道:“學生此番來拜謁太公,深知族中對恩師一家的關照之恩。特來致謝。”
鄭峙坦然撫須道:“無妨無妨,說起來他還是我的族弟,我們都是山字輩,哈哈。”
徐元佐見他不似作偽,但是有些話卻不能不問。他道:“恩師既然皇榜提名,優免總是有的……不過家里地少,不知是否能有益于宗親。”
鄭峙知道徐元佐是懷疑宗親占了他老師的便宜。不過能把話說得這么好聽,總不能當下一個耳光打上去。他道:“朝廷給的優免自然是有的。在別處或許大有用場,但在長樂卻是基本用不上。”
“哦?”
“長樂位在沿海,經常因為海寇滋擾顆粒無收,所以朝廷慣例會免去賦稅。”鄭峙笑了笑:“而且我湖建還有一個別名:八山一水一分田,說的就是山多田少。故而朝廷優免在我鄉還真是沒多大用場。”
徐元佐聽了無比蛋疼:他是從天下賦稅最重的蘇松來的,還真沒想到福建人根本不介意賦稅問題。聽鄭峙的潛臺詞,好像只要朝廷不識相來收稅,那就聯絡海賊攻打一下港口,朝廷自然就免稅了。說起來,前兩年林道乾還攻占了澄海溪東寨,后來接受了招安,不知道是否另有內幕。
“阿岳在松江任官,過得可還好么?”鄭峙掌握了話語節奏,反守為攻:“我這族弟也是太過清高,到了那邊連家書也不見來幾封。不管怎么說都是鄭家人吶。”
——這就是說鄭老師不會做人了。
徐元佐聽了也是暗道鄭老師在為人處世上略顯糟糕,說好聽點就是情商低。說得難聽點,那叫不知道自己根基斤兩所在。他換位思考,自己若是鄭岳這個環境,肯定要跟宗族打好關系,利用福建同鄉在官場上更上一步啊!
“老師在華亭也是極為艱苦,連婢女都用不起。”徐元佐嘆道:“是以學生這次來長樂,也是想與先生商議,看是否有開源之道。”
鄭峙并不意外。長樂是科舉大縣,福州是科舉大府。福建是科舉大省,每次考試之后都有利益重新分配的問題。如此一兩百年下來,大家早就形成了各種規則,想以進士身份硬擠進來。就算鄭峙沒意見,也過不了其他人的關卡。
“愿聞其詳。”鄭峙道。
徐元佐清了清喉嚨,道:“長樂立縣也久,勢家大戶肯定已經容不得別人進來分潤了。鄭家若是壞了規矩,怕是要被整個長樂縣的士族群起而攻之。”
“正是如此。”鄭峙應道。敏銳地發現徐元佐用了“鄭家”這個大概念,不由覺得這年輕人還是挺會說話的。
徐元佐繼續道:“先生可考慮過海峽對岸的巨島?”
鄭峙微微一愣,笑道:“那島上可等閑去不得。”
“敢請教?”
“那島上有海賊的港口,是他們躲避官兵的要地,豈容得咱們上去?”鄭峙又道:“更何況島上有食人土著,伏道殺人,防不勝防。這些若說起來也不甚很麻煩,但是島上更有瘴癘疫病,一旦染上斷無生理。你說這么個地方,誰還肯去?去了又能種多少糧食?”
徐元佐呵呵一笑:“鄭家沒有糖寮吧。”
鄭峙不以為然道:“自然是沒有的。”
“我一路行來。見鄭家商鋪之中也沒出售白糖的。”徐元佐道。
鄭峙明白了徐元佐的意思,道:“白糖是厚利,誰人不知,不過絕非我家能夠插手罷了。”
徐元佐笑道:“所以去對面島上就是不錯的選擇。甘蔗最要緊的就是水土,水源充沛,土壤肥沃,深耕之下定然能夠種出好甘蔗來。至于先生之前說的那些麻煩,豈無應對之策?”
鄭峙知道這是數萬兩一年的大買賣,頗為動心,朝前坐了坐:“如何對策?”
徐元佐笑道:“海賊可不會種蔗榨糖。但是他們會殺人搶地。若是咱們與他們合作,鄭家負責送人上島,開墾種植。海賊負責保護蔗田,擊殺野人。我這兒負責轉運蔗糖。分銷江南乃至京師、遼東。咱們三家,各盡其能,各得其利,可謂共贏。”
“那瘴癘瘧疾呢?”
“那不過是由蚊蟲傳染的疫病,只要將雜草根除,沼澤填平。自然就去了小半。然后廣用艾草驅蚊,又能去小半。若是防不勝防,最終還是得了這病,我還有后手。此番帶了江南名醫十人,正是從古方之中尋一治瘧之術。如今雖未成功,但是并非不可醫治。”徐元佐道。
鄭峙撫須思索,道:“照你這般說來,此事倒是簡單得很?”
“天下事有難易乎?為則易,不為則難。”徐元佐笑道:“想來那些海賊困守臺島,也是坐擁寶山而不自知。一旦咱們與他們解說清楚,斷然不會拒絕的。”
鄭峙又道:“既然稱之為賊,難道不會食言而肥?”
“若是如此,咱們也不是吃素的。”徐元佐的笑容上染上了一層寒霜。
鄭峙沒有給徐元佐一個準信,但是邀請他晚上住在家中。徐元佐則考慮到恩師鄭岳的面子,還是決定在縣城外找一座寺廟借住。同時他還要給鄭岳家里買些地蓋房子,總不能讓師母和太公住在那么寒酸的小院里。
好在福建雖然耕地少,但是宅地不少。因為多山,所以福建人早就總結出了一套依山建房的本事。而且這邊石料也算便宜,并沒有因為通貨膨脹而嚇壞徐元佐。
徐元佐叫程中原去跑程序,自然也給他交了不少學費。官府由此才知道鄭岳并非沒有背景的小進士,人家現在搭上了徐閣老的大船。一時間縣里鄉里都有人來與鄭岳認同年,攀關系,少不得贊助一些銀子,或是安排些人幫忙,給徐元佐少了許多麻煩。
在長樂住了旬日,羅振權已經開始有些焦躁了。終于有一天,徐元佐叫他一起前去海上釣魚。羅振權毫無戒備,直到出海才知道釣魚是假,與人商談才是真的。
對方也是一艘小船,大船遠在數里之外,只是海天之際的小黑點。兩艘小船在一處暗礁旁相聚,那邊人看了看徐元佐和羅振權,揚聲喊了一聲:“好書生!”
羅振權一眼就認出這是標準的海賊,而且還是以搶劫為主經商為輔的真海賊。雖然東海海商也搶船殺人,但終究還是以經商為主。他不由替徐元佐捏了一把汗。
徐元佐起身抱拳,對羅振權道:“別愣著了,幫忙翻譯。”
羅振權木然點了點頭,還在準備隨時逃跑。
來者自報姓名,正是在南海上赫赫有名的林道乾。聽口音他是潮州府人,好在羅振權勉強能聽懂一些,徐元佐是徹底聽不懂,交流得磕磕絆絆。
“你、我、鄭家,三家,魎洪(臺灣)種甘蔗。”徐元佐費勁地作著手勢。
不等羅振權翻譯,林道乾身后戴著斗笠的船夫卻笑出聲了。
那聲音清脆悅耳,顯然是個姑娘家。那姑娘飛快地將徐元佐的話翻譯給了林道乾,又用官話道:“我當家的問,我們有什么好處。”
徐元佐如蒙大赦:“姐姐原來是南直人。這下好辦了。”他道:“好處自然是有的。只要貴當家的能夠保證魎洪的安全,不叫蔗農被土著侵擾,最后咱們將紅利分成三份。各得其一,公平無比。”
那姑娘譯過去之后,又得了林道乾的回答,道:“我們怎知你是否有隱瞞?”
“一起做生意,我何必占那點小便宜?”徐元佐笑道:“這是千秋百載的生意。林當家的,我聽聞你在潮陽縣招收舊部,可見也是想做番事業的人。想來你也發現了,為何官兵越打越大,其實沒有其他秘訣,有錢罷了。咱們一起種甘蔗賺錢,每年的銀子就跟莊稼一樣穩定,你大可以拿了銀子去造船,重復昔日盛況。豈不是比你苦熬要好?”
林道乾面色漆黑,那南直的女子倒是頗為動心。她竟然接替徐元佐,與林道乾商量起在臺灣長住的事。
嘉靖年間,林道乾在福建外海被俞大猷擊破,就是躲在北港休養生息恢復元氣。對于臺灣他要比鄭峙熟悉得多,不過正因為熟悉,所以對于瘧疾也是極其畏懼。徐元佐雖然夸口說有對瘧疾的良藥,但還是難以徹底打消林道乾的顧慮。
“實在不行,就試了再說。”徐元佐道。
祝大家上元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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