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三七三 鄭老師家
“鄭家是長樂大戶,怎么會不認識?”給徐元佐帶路的年輕人很興奮,因為這伙北客十分慷慨,非但請他吃了一頓大餐,還給了足足一吊的草些錢。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話就多,只不過小半個時辰的路程,他就將鄭家在長樂的底細說得異常清楚。
“他們家非但田多,還有兩個土礦,一個銅礦。土礦挖出來的土,正好自己家里燒窯造瓷。瓷器又賣給海主,銀子像水一樣往家里流。”那青年贊嘆道。
徐元佐聽了羅振權的翻譯,心中暗道:鄭老師才是扮豬吃虎啊!家里富得流油,竟然還冒充窮人,連個婢女都不帶!我就不信你在外當官家里就不管你了。
羅振權問道:“那銅呢?”
“銅就是錢啊,當然都賣到日本去了。”青年道。
這段話不等羅振權翻譯,徐元佐就連蒙帶猜聽懂了。原來鄭老師家非但做合法生意,也做非法生意!現在日本仍舊在被大明經濟制裁,通倭的最高刑可以判到死刑——嚴世藩就死于此罪。
徐元佐故作嚴厲:“胡說什么!通倭乃是朝廷重罪,鄭家豈會做這等事!”
“嘿嘿,誰不知道。”青年人埋著頭,糊弄過去,心中暗道:北客就是沒見識,當年剿倭寇的時候都有人通倭,何況現在。
羅振權怕徐元佐真的生氣,一旁解釋道:“民風如此,誰知道真假呢。恐怕就算鄭大令家中是干凈的,外面也一樣這般傳說。”
徐元佐并沒有真的生氣,反倒還有些期待。相比之下,他更喜歡道德靈活性略高的人。若是鄭岳愿意在官僚集團之中為他活動,打開新的貿易渠道,那是再好不過的事!至于大明律令,對于徐元佐而言只是一條明面上的紅線,在無法無天的時候提醒自己略加遮掩。若說尊重法律,實在是難為他了。
青年人被金主一訓。后面也就不怎么多說了,只有在走過某幾家商鋪的時候說一句:這是鄭家的;這還是鄭家的。
徐元佐聽著頭皮有些發麻。原本以為鄭老師是小康之家,所以帶的禮物也不甚名貴,生怕熱情得過分給人增添困擾。現在看來何止是大戶。簡直就是勢家豪族啊!鄭老師是隆慶元年的進士,初授不過七品縣令,家中就有這等資產了!
鄭家在長樂縣城關鄉,緊鄰縣城。徐元佐帶著浩浩蕩蕩數十人,早就引起了當地人的注意。凡人來問。都說:“我等是進士鄭公的弟子,特來拜見。”幾個嘴快推快的,早早就跑在前頭報信去了。一般來說,家里有貴客來訪屬于喜事,報喜肯定是要有喜錢的。
徐元佐遠遠看到一座牌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鄭岳的進士牌坊。在明朝城市鄉間,基本看不到貞節牌坊,都以功名、官爵、功勛牌坊為主。長樂縣固然出了不少進士,想來也不至于扎堆得這般密集。
果不其然,眾人轉入鄉間小路。靠近牌坊便看到了十分明顯的“鄭”字。閩南的宗族勢力恐怕居于全國之首——浸豬籠就是閩省特產,后來成了整個宗族社會的標志。鄭岳中進士不光是他一家的事,也是整個鄭氏家族的光彩。
徐元佐到了牌坊下時,已經有人等在那里了。詢問徐元佐是否有官身,顯然是為了決定接待規格。徐元佐在北方——從江南到北京,從未受到過如此歧視,這才深深感嘆大明的官僚社會屬性,真是官員之下皆螻蟻!
得知徐元佐一行人沒有官身之后,鄭氏族人也就不甚熱情了,紛紛散去。隱約間似乎還有人說:“這么大陣勢。卻連個官身都沒有。”
徐元佐聽了羅振權不無惡意地轉述,只好搖頭揮手:“不理會他們,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羅振權倒是無所謂,反正他也就這兩年才沒有被人鄙視。若是再早些。他上岸還要防著人家放冷箭呢!
眾人穿過牌坊,抵近方才發現村落多有寨墻,果然不愧抗倭老根據地。不過如今寨墻仍在,寨門卻敞開著,也不見有人站在墻上守望,看來海上真的太平了。
徐元佐等人進了村子。順著石板路找到了鄭岳家。一看到鄭老師的家門,徐元佐就懷疑那個帶路的年輕人搞混了“鄭家”與“鄭氏家族”的區別。
這宅院怎么看都不像勢家居住的。
“你沒帶錯路吧?”徐元佐叫羅振權問問那個帶路黨。
那青年道:“鄭家雖然有錢,不過十分節儉。”說著還笑了笑,表示肯定沒帶錯路。
徐元佐有些遲疑,終于還是決定先敲開再說。
棋妙上前敲門,雙手舉著大紅名帖。
朱漆斑駁的大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一個穿著粗布衣服,頭上包著土布的中年女子站在門口,滿臉詫異地看著徐元佐棋妙。棋妙行禮,將名帖遞給那婦人:“我家相公是府上鄭老爺的弟子,特來拜會太公并一應尊親,還請通報。”
那婦人顯然沒聽懂,愣著不敢接這名帖。
徐元佐連忙示意羅振權上去說。不過羅振權的閩南語在她聽來也是頗成問題,良久方才道:“請進來坐吧。”
徐元佐只看看這門墻,就知道里面容不下太多人。一邊命人抬禮物進去,一邊又叫人去村里借些桌椅板凳。等他進了大門,方才發現自己還是高估了鄭家的“節儉”。外面看看是一座三進的宅院,到了里面一看,才知道中間有墻隔開,只是一進的院子。墻后面便是別人家了。
正屋兩側是廂房,其中西廂房已經改了廚房,顯然是不能借住的。
徐元佐覺得有些蛋疼。到了老師家不住一晚,顯然是說不過去的。但是要住在這里,生活水平硬生生被砸下來了啊!
羅振權走到徐元佐面前,小聲道:“這是你師母。”
徐元佐一愣,看著這個中年婦女。她的容貌比鄭岳還老啊!當然,閩粵的婦女能干也是天下知聞。她們非但在家做女紅,還要下地干活,簡直比男人還男人。多半是日積月累的強體力勞動,讓這位師母看起來就像鄭岳他媽。
師母小心翼翼地請徐元佐坐下。根本不像是進士的妻子。
“你不磕頭?”羅振權問徐元佐。
徐元佐并不介意行磕頭禮。入鄉隨俗,磕頭作禮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屈辱意味,就算是同輩生員之間,也常有互相跪下磕個頭表示認同為朋友。給師母磕頭就跟給自己母親磕頭一樣。要逃避才會被人說閑話。
徐元佐低聲問道:“咱們真沒走錯人家吧?”
“我也沒見過這么寒酸的進士第。”羅振權道:“不過你看你背后。”
徐元佐轉身抬頭,正門內非但掛著“進士第”,兩旁還掛著“連捷皇榜”,還有“鄉貢亞魁”。這三塊牌匾明白無誤地道出了這家人家的功名背景。亞魁是鄉試第六名,也就是整個福建省三年統考中的第六名。絕對算是好成績了。連捷皇榜意味著他成了舉人之后翌年就春闈高中,點了進士。
進士第,當然是這位進士的家。
的確符合鄭岳的人生經歷。
徐元佐又輕聲問:“你確定這是我師母?”
羅振權鄭重地點了點頭:“里屋還有一位,是你師公,一樣得磕頭。這宅子,就他們兩人帶個孩子住。聽說孩子十歲,還沒散學。”
問清了身份,徐元佐也不能再矜持了,上前請師母坐了上座,大禮參拜。道:“師母在上,敢請拜謁太公。”
鄭師母惴惴不安地看了看羅振權,想知道這個壯實的年輕人在說什么。羅振權翻譯過去,鄭師母方才連忙起身,領著徐元佐進了正屋,并不見敲門叩問,果然是小戶人家的舉止。徐元佐以前以為鄭岳自稱“小戶人家”出身是謙虛,現在才知道竟然是真正的小戶人家。
徐元佐進去之后,屋中昏暗,氣味混濁。好歹還有一張架子床,床上半躺著一個白須白發的老人。
相對于鄭岳的年紀,家中老父和妻子,實在都太顯老了。
徐元佐沒說什么。等師母叫醒了太公,再次大禮參拜,程中原奉上禮單。
然后就尷尬了。
太公眼睛近乎半瞎,師母大字不識一個。
徐元佐本來還想借助鄭岳家族勢力的念頭,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當然。不過其中更多的是疑惑,不說進士。就算鄭岳只是個舉人,地方官員就得好生奉承,不知多少人要投獻在他門下。但凡鄉里有些事,只要鄭岳一張片子送進衙門里,縣令就得認認真真處理。
眼前這情形,簡直比個諸生都不如啊!
徐元佐退了出來,換了口氣,尋思著找到其中癥結所在。總不成天下真有要飯的舉人,窮死的進士!
師母是個很賢惠的主婦,就要去給徐元佐燒水泡茶。徐元佐哪里敢勞動師母,日后傳出去還怎么做人?當即命茶茶去干活,自己借助羅振權與師母聊天。師母不善言辭,說了半天沒有說出個子丑寅卯,徐元佐多好的耐性,竟然都有些吃不消了。
正當這時,鄭岳的兒子聽說家里來人,提前跑了回來。
“小世兄。”徐元佐見這少年進來就叫娘,也起身打了招呼。
鄭小公子好奇地打量徐元佐,突然跪下,用帶著濃郁閩南口音的官話道:“在下鄭存恩,見過世兄。”
徐元佐也只好跪下與他對磕了一個頭,自我介紹,方才起身道:“世兄請坐。”
鄭存恩道:“不知世兄遠道而來,未嘗準備,失禮了。”
徐元佐等人是吃了午飯一路走來的,稍微坐坐也就差不多到晚飯時候了。他道:“不敢,是學生唐突到訪,請太公、師母并世兄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徐元佐看鄭存恩一臉少年老成的模樣,心中暗道:鄭老師家里雖然窮,但是家教看起來挺不錯的——起碼比他還強些。他因問道:“世兄在哪里讀書?”
“族學里識些字。”鄭存恩羨慕地看著徐元佐的衣冠:“世兄是廩生么?”
徐元佐當然是廩生。只不過若非學里教授替他領著廩米,早就叫他降等了。
“世兄為何不去江南讀書呢?”徐元佐問道。
鄭存恩有些尷尬,道:“父親大人游宦在外,總要有人照顧家里。而且族學也甚是不錯,先生頗為用心。家父也是族學中啟蒙,可見讀書不必遠游。”
徐元佐沒有糾正小朋友的幼稚觀點,道:“的確。鄭氏也是長樂大族,不知除了恩師,是否還有學林中人?”這是在問鄭家的底細了。對身為進士的族親都這么慢待,除非他們家進士滿堂走,舉人多如狗。
“有一位堂伯祖也是進士,還有兩位堂叔伯和一位堂兄是舉人。”鄭存恩想了想,又道:“族中生員也有六個。”
——呃,的確不少,但也沒多到嚇人的地步嘛。
徐元佐環顧一周,緩緩道:“既然是衣冠之族,為何會如此慢待我師親眷?”
鄭存恩整張臉都皺起來了,道:“在下不知從何說起。”
徐元佐有力道:“從頭說。”
鄭存恩理了理思路,道:“許多人都說族中慢待我家……”
徐元佐微微點了點頭,大腦飛快轉動,考慮該如何幫老師報這仇!
“其實族中已經很是照顧了。”鄭存恩道。
徐元佐忍不住又看了一圈四周環境。
鄭存恩跟著看了一圈:“這屋子就是族里送給我家的。”
徐元佐情不自禁發出了一個喉音。
鄭存恩繼續道:“我還記得父親大人中舉之前,家里一直都是住在祠堂里的。聽說再早些時候,還住過山神廟。”
徐元佐一噎:看來鄭老師說自己小門小戶,已經是很虛榮地吹牛了啊!
鄭存恩還沒有虛榮的概念,實話實說道:“父親中舉之后,族里給他湊了銀子,送他入京赴試,然后又分了這幾間瓦房給我們住。這真不能算是慢待了。”
“呃……老師中了舉之后,莫非就沒人投獻么?”徐元佐問道。
鄭存恩一臉茫然:“投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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