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三三七 豐財之議
李成梁早年是讀書人,又是中年發跡。這兩條里沾到任何一條,都容易養成“多心”的習慣。說好聽是能聽弦外之音,明白別人的潛臺詞。說白了是想得太多,聯想能力過強。此刻他聽徐元佐提到了奴兒干,首先想到了張閣老那封言辭閃爍的私信,腦中已經過了幾道彎。
是張閣老派他來催我立功的么?朝中有何議論?近來不是要招降韃靼俺答么?為何突然想到了奴兒干那等地方?張閣老想看到什么樣的武功?是小勝?是大劫?還是要先敗后勝?
這幾個問題只是在李成梁腦海中淺淺漂浮著的。至于腦海深處的意識活動,恐怕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若是徐元佐知道李成梁將這個問題考慮得有多么深,會對李家一門九總兵,奴仆輩都坐擁專城表示深刻理解了。
話說回來,這位未來的遼東王如此耗神費心還能活到九十歲,可見純粹是靠蠻橫的硬扛啊!
李成梁笑道:“巡視奴兒干是每年夏天都必做的。至于出兵嘛,也是常事,總要震懾一下那些野人,不叫他們生出貳心。”
徐元佐搖頭笑道:“朝廷給的兵餉很多么?”
李成梁沒有理解:“敬璉何出此言?”
“這么跑一趟,能有何好處?我聽聞邊墻之外的胡人窮得剩些劣貨了。”
李成梁尷尬地清了清喉嚨,道:“李某身負守土之責,總是要盡心盡力辦差,以解君父之憂。”他本是讀書人,報君恩、懷憲德之類的套話說起來十分順溜。
徐元佐道:“大帥赤膽忠心,的確叫人傾慕。不過學生曾經讀書,見書里說武德有七,其曰: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敢問大帥,朝廷于此駐兵數十萬,武功可有此七德?”
李成梁嚴肅起來:“敬璉。你我不是外人,有話大可直言。莫非是朝中有小人奸佞在散播謠言?”指摘李成梁殺良冒功、養賊自重的聲音從來沒有停息過。也正是因此,他知道自己對張閣老的依賴有多嚴重。
他暗道:以往張閣老也會派人來敲打一番,叫他收斂些。不過這回卻不同以往。要么是另有隱情,要么是事態有些棘手,連張閣老都不愿意攪合進去。噯,遼東苦寒之地,朝中貴人們不能消停些時日么?
徐元佐見李成梁進入了狀態。笑道:“其實要我說,遼東若是沒有大帥在,不知韃靼猖獗何似!此乃禁暴戢兵之功,逃不掉的。”
“全賴圣上天威浩蕩。”李成梁不敢放松。
“大帥能以夷制夷,令諸胡相互制約,不復叛亂。使遼東諸夷胡地,化入諸夏,這是保大定功之德。也是抹殺不得的。”
“全賴前輩用命,將士舍身,遼郡方能歸于王統。”
“至于安民和眾。只要親來遼東走一遭,誰能異議?”徐元佐笑道:“大帥有此六德,已然一代名將。可惜啊,未能豐財。”
李成梁臉上頓時精彩起來。
當年宣宗朝棄交趾,文官們是這套說辭;反對再下西洋,文官們也是這套說辭。
總結下來無非四個字:得不償失。
“難道有人提議要棄遼東數十萬百姓生息之地么!”李成梁驚怒交加。
徐元佐呵呵笑了:“君子言義,小人言利。大帥以為呢?”
“這、這、這簡直是荒謬!”李成梁道:“遼東自太祖高皇帝光復以來,二百年間移民充邊數十萬,開墾屯田萬頃,已然是我漢人土地!此地廣闊。雖一隅可抵一省,焉能算是得不償失?更何以說棄便棄?”遼東是李成梁的根基所在,世代所居,他完全不能想象若是朝廷棄了遼東。自己將何去何從。
李騰坐在一旁,眼簾微閉,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樣。他心中卻是沒有歇著,暗說那徐元佐:這真是借來的襪子不穿鞋,拿著張江陵的名頭使勁禍害人家。張江陵也是夜路走多了終見鬼,大風大浪里闖出來。卻在陰溝里翻了船,竟然會給徐元佐這么大的空子鉆。
他知道諸位宰輔之間的明爭暗斗,當然不信張居正跟徐階情同父子,屋及烏才如此信任徐元佐。多半是被這位小財神說動了心,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籌碼,這般值價。
徐元佐輕輕抬手:“大帥不必驚慌,風言風語本無根底,只要咱們根子扎得深,誰都動不得。”
李成梁正道:“還請敬璉教我。”他以為張閣老已經給了徐元佐方略,所以原話是“敬璉教我”,翻譯過來則是“敬璉以張閣老之方略教我”。為了避文武交通之嫌,他不敢提張居正的大名,以為徐元佐也是一般考量,卻不知道這些都是徐元佐的私貨。
徐元佐也不介意李成梁有所誤會,實話實說道:“他們要利,咱們給他們利便是了。”
李成梁苦笑道:“這固然是務本的法子,可惜遼東之地產出有限,至今雖屯田萬頃也難說能夠自給自足。哪里還有多余的財物貢奉京中?”
“邊墻外。”徐元佐道。
李成梁更是像是吃了黃連,道:“敬璉啊,你有所不知。朝廷允許那些夷人市易,正是可憐他們窮困。他們也是拿些山珍、馬匹換點糧食,許多部族連棉布都沒見過呢,能榨出什么來?”他猜張閣老最多也是給個釜底抽薪的方略,具體如何辦得看他自己了。至于這個邊墻外的主意,如此不著調,多半是徐敬璉自己想出來。
徐元佐笑道:“山珍也有貴貨啊。咱們且只說兩樣現成的,若是賣到關內,多的不說,倍利總是有的。”
李成梁道:“李某在遼東時日也不短了,卻不知道遼東還有這寶貝。”
“一者毛皮,再者人參。”徐元佐道。
李成梁想了想,道:“遼地毛皮的確不錯,商路也是有的,只是獲利真的不高。至于人參,敬璉是有所不知啊。根本運不到關內。”
徐元佐在京師時候已經打聽過了毛皮的價格,從相對價格而言,的確不算貴,而且乏人問津。這一度讓徐元佐十分困惑。因為保暖而言,毛皮絕對秒殺這個時代的紡織物。再者說,雖然沒有達到小冰河期最寒冷的時代,但是北京的冬天已經很寒冷了。
仔細察訪、分析之后,徐元佐方才得出兩個結論:首先是毛皮制品的樣式單一。除了做斗篷之外。也暖帽才用。用途既然少,銷量也不高了。
其次是沒選對市場。
首都說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卻要看情況。
在宋朝以前,國家以首都為核心朝外輻射,首都的確是首善之地。宋亡之后,蒙元將天下寶物都匯聚到了大都,用以享受,北京也可以算是首善之地。然而國朝靖難之后,天子坐鎮北京是為了守國門的。全國的首善之區卻是在江南的蘇松常應四府。
嘉靖之后天下貿易首重白銀,江南的首善地位也更穩固了。當然,閩南廣粵可能窖藏的白銀量更多,但那邊暫時還用不著毛皮。
毛皮作為奢侈品,顯然應該把市場放在同樣有需求,同時又有大量白銀的地方。更別說江南糧食價格還低,而販糧遼東仍有利潤,正是個健康互補市場。而且江南多能工巧匠,只要徐元佐適當引導,毛皮披風、毛皮斗篷、毛皮護腿、毛皮褥子……都會成為過冬佳品。
徐元佐道:“大帥若是愿意。可以派人收購遼東毛皮。我在梁房口設柜,只要送到那邊,我照京師的市價收買。初時可能貨量不大,不過應該是能增加上去的。至于人參。為何運不到關內?”
李成梁對于徐元佐自己收購毛皮的事并不覺得意外,猜想他大概有銷貨渠道,最多也是少賺些罷了,斷不會虧。至于人參……“卻是因為路途太長了。”李成梁道:“誰都知道人參是好寶貝,可這寶貝太挑地方,遼東已經很難找到了。邊墻之外倒是還有。但只要挖了出來,五日則變,到了六七日上要開始爛了,所以這寶貝注定離不開遼東。”
算以最快的速度,從邊墻運到旅順也要十來天,還不等運到市場上已經爛光了。
徐元佐摸了摸下巴:“這生意我倒是可以做。”
李成梁眼睛一亮。
從宋朝開始,人參走進了市民的目光之中。他們甚至還做過實驗,讓兩個體能相近的人賽跑,一個含著人參,一個不含,結果含著人參的那人明顯甩開另一人幾條街。
到了如今這個年頭,大明的百姓也十分流行吃參。不過吃的是黨參,也是出自上黨的人參。因為大家都知道黨參好,所以官吏敲剝,以至于種植黨參的參園無力支持,索性毀了參田,不再種植。野生黨參的生長周期都是論年算的,很快也被采摘絕種了。再后來人們說的黨參,甚至跟原本的黨參不在一個科屬。
徐元佐道:“這種好東西我是打算賣到江南去的。而江南其實沒有參,所以售價還要摸索。總之大帥收來的參,我都加倍給價,不會叫大帥吃虧。”
李成梁怕徐元佐不領行情,道:“人參可遇不可求,即便在遼東,參價也已經不便宜了。”
徐元佐道:“不知行價幾何?”
李成梁整理思路,道:“遼人將人參十六兩者,名為足參,與銀價相同。”
徐元佐一愣:“十六兩!”
一根參是一斤多!你是在逗我么?
徐元佐有種常識被顛覆的感覺。
他是因為家中長輩要用人參進補,才略略有些了解。不過后世品參標準是年齡,并非分量。一般參農種植的人參,能有六年參不多了。因為種植人參過了五年容易爛,所以多參齡高出一年,價格要翻上去。
野山參要比種植參不容易長分量,而且人參在一定年限之后分量非但不會繼續長,還會跌下來。要長到一株一斤,那是什么概念?雖然不能武斷地說絕對沒有,但也不可能車載斗量。
這樣的珍品才十六兩!
徐元佐揉了揉臉。
李成梁以為徐元佐是嫌貴,解釋道:“這只是普通的足參。人參人參,沾了人字才了不得呢。若是長出四體形骸,價格能翻倍;若是成了人形,則無價矣!”
徐元佐道:“能長到足,已然不易了。”
“山珍嘛,雖然不像木耳蘑菇那樣遍地都是,但也不少。”李成梁笑了笑,繼續道:“若是不足,價格差得多了。八、九的,跌到了九、十兩;到了對沖半參,也是八兩的,只要四兩銀子。若是六兩以下的,叫參泡。參泡不值錢,一兩一斤都能收。”
“這個不同毛皮,我知道它能大補元氣,吊命用甚好。所以請大帥有多少收多少。對了,我聽說山西有參園,最好遼參也能設園栽培。不管怎么說,這東西我是有多少收多少。”
李成梁有些遲疑:“敬璉怎么運出去呢?”
“學生自有計較,是講總柜設在何處,大帥可有建議?”徐元佐道。
李成梁目光一飄:“那只能設在鎮北關附近了,路遠了不好運。”
徐元佐道::“若是有必要,算設在邊墻外又如何?此事好說。”
李成梁不好多勸,想想這人有張閣老當后臺,等閑銀子算得什么?只是道:“還是穩妥些,在邊墻內不會有事。”
徐元佐笑了笑,繼續剛才的話題:“有這兩樣,大帥足以用豐財堵住小人之口。不過要想如黔國公沐家那樣永鎮一方,還是差了口氣。”
國朝兩百年來,文臣武將誰會有不臣之心?若是能夠封爵,那便是人臣的頂點。李成梁聽到云南沐家,眼眸大放光彩,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敬璉以為我能至于此乎?”李成梁身子微微前傾,認真問道。
張閣老以為我能至于此乎?
這才是李成梁真正所說,并且徐元佐聽在耳中的內容。
“簡單得很,”徐元佐笑道,“只要讓朝廷覺得你不可或缺,你幾個兒子不可或缺,何愁一個遼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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