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八零章 一錯再錯,錯上加錯
恭王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但沒有說什么,只是用專注的目光看著寶鋆。
“本朝立儲,”寶鋆說道,“不以長立,不以嫡立,以何立?——以賢立!宣宗成皇帝立先帝為諸君,用的理由是‘長且賢’,且不說這個‘賢’字……某人夠不夠格,單單一個‘長’字,就壞了祖宗的規矩了!”
恭王的眉頭,皺了起來。
“還有一個‘嫡’字,”寶鋆說道,“宣宗成皇帝口頭上不說,心底未必就沒有這個念想——本朝開國兩百年,迄于宣宗,一共八帝,宣宗成皇帝是唯一一位以‘嫡長子’身份承繼大位的,一個‘長’字,一個‘嫡’字,只怕不知不覺,心心念念!可是,這兩個字,都不在祖宗的規矩里面!”
恭王默然不語,眉頭皺得更緊了。
“再說最緊要的‘賢’字,”寶鋆說道,“宣宗成皇帝心中之‘賢’,和祖宗規矩里的‘賢’,其實根本不是一碼事!宣宗成皇帝為‘賢’字所誤,亦誤了這個‘賢’字!”
“宣宗成皇帝為‘賢’字所誤,亦誤了這個‘賢’字……”
恭王微微垂首,將這句話低聲念了一遍,抬起頭,說道:“佩蘅,請道其詳——何以‘根本不是一碼事’?”
“宣宗成皇帝之‘賢’,”寶鋆說道,“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敦睦揖讓,是小家小戶過日子的‘賢’;祖宗規矩里的‘賢’,卻是撫育萬民之能,是匡正時弊之能,是拓疆土、固金甌之能,是繼往開來、重開盛世之能!彼‘賢’、此‘賢’,真正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恭王渾身血熱:“撫育萬民之能,匡正時弊之能,拓疆土、固金甌之能,繼往開來、重開盛世之能——佩蘅,說的真好!”
“六爺。”寶鋆說道,“咱們拿圣祖仁皇帝之立世宗憲皇帝做個對比,就什么都明白了!”
頓了頓,“圣祖仁皇帝何等英明?豈能不曉得世宗憲皇帝何等樣人?豈能不曉得。他繼位之后,會如何對待自己的兄弟?可是,到底是為大清擇定明主、匡正時弊、重開盛世緊要,還是保全禩、禟這幾個兒子緊要?一句話,祖宗的江山社稷緊要。還是一己的孝慈友恭緊要?”
恭王默然片刻,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圣祖仁皇帝之‘仁’,真正是大公無私,真正是大仁大義之‘仁’!”
“著啊!”寶鋆雙掌輕輕一擊,“反觀宣宗成皇帝,若同圣祖仁皇帝易地而處,別的不說,單是一想到世宗憲皇帝將來會如何對待自己的兄弟,大約便毛骨悚然。哪里還會動立他為儲的念頭?”
頓了頓,“宣宗成皇帝之立先帝為儲,所看重的那個‘仁’字,其實不過是小仁小義之仁,說的刻薄點,不過是婦人之仁罷了!”
說到這兒,微微冷笑:“不過,就算是小仁小義,就算是婦人之仁,如果能夠克始克終。也還罷了——‘扮戲扮全套’嘛!誰知道,皇帝的位子到手了,過不了幾天,就忍不住了。就撕下了‘仁’的面罩了!”
這幾句話,寶鋆所指責的,不是宣宗,而是文宗,說的是文宗、恭王兩兄弟反目的事情。
文宗、恭王之兄弟參商,導火線是為彼時的康慈皇貴太妃上皇太后尊號一事。
康慈皇貴太妃是恭王的生母。同時,也是文宗的養母——文宗生母孝全皇后早逝,由恭王生母、靜皇貴妃撫養成人。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文宗、恭王幾可以說是“一母同胞”。志學之前,文宗、恭王兩兄弟情深意篤,除了年紀相仿、言談投機之外,這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文宗登基之后,尊靜皇貴妃為康慈皇貴太妃,但恭王以及康慈皇貴太妃本人,都希望能夠文宗能夠為她上“皇太后”的尊號,以報撫育之恩。
如果康慈皇貴太妃被封為“皇太后”,則百年之后,必然要被追封為“皇后”,則她就會成為一位生前為前朝皇帝妃嬪、但非本朝皇帝生母而身后被追謚的皇后。有清以來,只出現過一次這樣的情形,就是世祖的孝獻皇后,即董鄂氏。不過,世祖和孝獻皇后的際遇,事出非常,沒有人會認為那是正常的。
還有,康慈皇貴太妃雖然對文宗有撫育之恩,但孝全皇后崩逝的時候,文宗已經十歲,同襁褓之際就開始撫養,多少還是有些不同的。
所以,這個要求,雖然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多多少少過分了一點點,文宗一直猶豫不決。
文宗的猶豫,根本原因,其實并不在于不舍得“皇太后”這個名分,如果養母沒有親生的兒子,他早就為養母上“皇太后”的尊號了。問題是,養母有自己的親生兒子,且是當年立儲之時,自己的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這位當年的競爭對手,眼下已經是軍機領班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生母再變成皇太后,那還得了?!
這個事兒,一直拖到康慈皇貴太妃彌留之際。
一日,文宗至康慈皇貴太妃寢宮問安,遇恭王自內而出,文宗問額娘的病情如何?恭王跪泣言:“已篤!意待封號以瞑。”
文宗呆了一呆,“哦,哦”了兩聲。
這兩聲“哦,哦”,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但是恭王卻以為文宗已經同意康慈皇貴太妃的“封號”的要求了,于是“至軍機,遂傳旨令具冊禮”。
禮部的奏折遞上來,文宗才曉得,自己居然已經“同意”晉封康慈皇貴太妃為皇太后了!
恭王的行為,跡同挾制,文宗氣得七竅生煙,但卻不能“卻奏”,不然,就鬧出天大的笑話了!自己也會因此被天下人視為“不孝”。
文宗捏著鼻子,“照如所請”,康慈皇貴太妃總算在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戴上了“皇太后”的銜頭,算是無憾而去了。
不過,她如果知道自己死后,養子會如何對待親子,不曉得,她還會不會堅持要“皇太后”這頂帽子?
康慈皇太后崩逝的第十一天,下葬的第二天,文宗便雷霆大作,以恭王“辦理皇太后喪儀疏略”為理由,將恭王趕出軍機處,并開去一切差使,“回上書房讀書”。
所以,嚴格說起來,這才是恭王政治生涯的第一次“跌倒”。蔡壽祺上折攻訐,恭王御前咆哮失禮,被逐出軍機處,那一次,其實是第二次“跌倒”。
兩年之后,文宗才開始慢慢的派給恭王一些不重要的差使,但是,軍機處這個政治中樞,是再也不許恭王碰一指頭了。
追思前事,五味雜陳,恭王呆了半響,說不出什么話來,只能黯然神傷。
“六爺,”寶鋆說道,“先帝和你的……兄弟參商,表面上看,源于為康慈皇太后上尊號之誤會,其實,根子還不是有人因為得位不正、心底發虛?如果大位來得光明正大,一個皇太后的尊號,怎么就拿不出手來?”
頓了頓,輕輕的咬了咬牙,說道:“六爺,我說得再明白些,若某人不是得位不正,心底發虛,必須有所補償,登基之后,根本就不必延你入軍機處——皇子入中樞,雍正之后,就是天大的禁忌!你自己說過的,這——其實也是‘祖制’!”
“你既不入中樞,生母被尊為‘皇太后’,對他能有什么影響?——何必猶豫數年而不決?”
“延你入軍機處——皇子入中樞,這個事兒,先帝其實是打破了祖制的——你看,祖制這樣東西,你打破了一次,就得打破第二次,宣宗成皇帝壞祖制于前,先帝就不能不壞祖制于后!再往后呢,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亦為祖制所無!這一而再、再而三,一錯再錯,錯上加錯,追本溯源,不都是因為宣宗成皇帝立儲,不尊祖制而起?”
頓了頓,寶鋆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猙獰:“好,‘追本溯源’過了,就該‘溯本清源’了!”
話音剛落,只聽“小房子”的外間,“叮鈴鈴”的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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