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三七章 權臣和權后
“這還不是危言聳聽?”恭王眉頭緊皺,“就算皇上有什么……不檢點的地方,又何至于……不能順順當當的親政?”
“六爺,”寶鋆微微斜睨著恭王,“你還在跟我裝迷糊!”
頓了一頓,說道:“好,我不怕犯忌諱,把話說得再明白些——且不說今上是否走上了隱志郡王的老路,也不說他能不能在這條路上回轉得來,假若——我是說假若——今上真的變成了當年的隱志郡王,六爺,你何去何從啊?”
恭王瞪著寶鋆,寶鋆毫不回避,也瞪著恭王。●⌒,
過了半響,恭王緊皺的眉頭漸漸放松了,接著,他挪開了視線,輕輕地搖了搖頭。
什么意思?
“六爺……”
“佩蘅,你想的太多了。”
“我想得多?只怕有人比我想的更多呢!”
頓了一頓,“這一段時間,關于皇上的種種傳言,突然間多了起來,再想想那句‘社稷,太祖、太宗之社稷,圣祖、高宗之社稷,非今上一人之社稷’——六爺,你不覺得……這其中,頗有文章嗎?”
恭王剛剛松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你是說,這是有人……故意播弄?”
寶鋆點了點頭。
“佩蘅,”恭王說道,“你這話,是‘打倒昨日之我’了!你方才還說,‘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太監最喜搬弄是非’,‘沒有是非,如何搬弄’,云云。之前,皇上沒有這些……不檢點的行徑,自然就沒有蜚短流長;現下。他長大了,有些……管束不住了,相關的傳言也就出來了,這,不是很正常嗎?何以見得是有人‘故意播弄’呢?”
寶鋆默不作聲。
“有人‘故意播弄’——你有什么證據嗎?”
“……沒有,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感覺?這。恐怕做不得數,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皇上的種種行徑,”恭王說,“是有人……在背后教唆。”
寶鋆心中猛地一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搖了搖頭,聲音悶悶的:“這個……倒不大像,這些事兒,十足十咱們那位小爺的做派,不必要什么人教唆的。”
“這不就結了?”
“結”不了。
寶鋆緩緩說道:“六爺。你看的是青山綠水,聽的是暮鼓晨鐘,身不在九陌紅塵久矣!有些感覺,未必……”
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正在思索下邊兒該如何措辭,恭王笑了:“你的意思,就是說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嘍?”
寶鋆卻沒有笑,說道:“這么說。是過了些,可是,六爺,‘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草灰蛇線。不為無因!這些傳言,雖說并沒有什么生捏硬造之處,可是,來的又猛又急,不長的時間內。朝野上下,市井阛阓,都傳遍了,若說沒有人推波助瀾——”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未必至于此極!”
頓了頓,“六爺,有些話,傳到你這里難,傳到我那里易,你——唉!”
“好吧,佩蘅,假若——我說的也是假若——假若你說的是對的,真的有人在其中翻云覆雨,那么,以你之見,會是誰呢?”
寶鋆慢吞吞的說道:“皇上不能順順當當的親政,誰落下的好處最大,就是誰了。”
頓了頓,加了一句:“反正,既不是我,也不是你。”
恭王凝視著這寶鋆,這一次,寶鋆不和他對視了,笑了笑,偏轉了頭。
“我替你把話說明白些,”恭王緩緩說道,“佩蘅,你說的,不就是這個數么?”
說著,學著寶鋆的樣子,伸出右手,曲起小指和拇指,豎起中間三指。
寶鋆轉過頭來:“六爺,話既說開了,我也不就藏著掖著了——不錯,我話中所指,就是此人!”
頓了頓,目光炯炯,“我說的難道不對么?歷朝歷代,這權臣,最愛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
“權臣”二字,叫恭王微微一震。
他沉默了。
寶鋆一聲冷笑:“我索性挑明了吧,有的人,最愛的是沖齡繼位的少年天子——最好他永遠長不大!最怕的……哼!”
頓了頓,“皇上如果親了政,他這個權臣,還怎么‘權’得下去?如果,皇上有什么……行差踏錯,終于叫上上下下都忍無可忍了,未必就沒有人不目皇上為昌邑王,未必……就沒有人不做霍光!——如是,他又可以‘權’上十年、八年了!”
恭王瞪著寶鋆,說不出話來。
半響,他長嘆一聲。
又過了片刻,才開口說道:“佩蘅,你是真敢想啊!”
寶鋆又“哼”了一聲,說道:“哪里想的不對,請六爺指教啊。”
“我且不去說‘他’如何想、如何做,”恭王說,“我只問你——‘西邊兒’呢?難道,她也不愿意自己的親生兒子順順當當的親政?”
寶鋆不吭聲。
恭王以為他被自己難住了,正想繼續說下去,只聽寶鋆輕輕一聲冷笑:“這還真得兩說呢。”
“嗯?!”
“皇上親政,她可就不能‘垂簾’了。”
“……又如何?”
“六爺,這個女人,咱們也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你覺得,這是一個何等樣的女人?”
“女人”、“女人”的,聽得恭王十分違和,他皺了皺眉:“什么意思?”
“喜好浮華,難耐寂寞,戀棧權位——我說的對不對?”
“又如何?”
“不曉得你怎么看,我是覺得——”
咬了咬牙,寶鋆將下面的話說了出來:“有人愛做‘權臣’,有人愛做‘權后’——自己垂簾聽政,親生兒子親政,兩者之間,我覺得,她……更樂意選擇前者。”
恭王瞪大了眼睛:“‘權后’?焉有是理?”
頓了頓,“若果如你所言,豈有天津期年之行?你不是說她‘喜好浮華,難耐寂寞,戀棧權位’嗎?扔下垂簾聽政的位子,跑到天津去閉關靜修,這叫‘喜好浮華,難耐寂寞,戀棧權位’?更別說拿‘自己垂簾聽政’和‘親生兒子親政’來比了!”
寶鋆“格格”一笑,說道:“‘扔下垂簾聽政的位子’——這話不假,可先得瞅瞅,是扔給了誰?不是扔給你,不是扔給我,不是扔給她自己的親生兒子,而是——”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明面兒上,是扔給了‘東邊兒’的,究其竟呢,是扔給了這一位!”
說著,伸出右手,再比了個“三”的手勢:“六爺,我沒說錯吧!‘黃白折’制度呢!你當年做‘議政王’的時候,也沒有這份威風吧!”
恭王不吭聲。
“更重要的是,”寶鋆一字一句,“吾恐天津之行,乃是不得不行,原是非卿所愿呢!”
“怎么可能?”恭王說話了,“為先帝靜禱祈福這種事兒,她自己若不愿意,誰又能強逼于她?再者說了,這個事兒,是她自己整出來的,不關別人的事兒呀!總不成,是‘東邊兒’的在里邊搞鬼吧!”
“當然不關‘東邊兒’的事兒,可未必不關‘別人’的事兒。”
“別人?哪個?”
寶鋆沒有馬上回答恭王這個問題,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也確實沒有人可以強逼于她——除了老天爺。”
“你是說——先帝托夢?若僅僅因為夢到了先帝,便有天津之行,這……足見其人敬天畏命,也……好得很啊,似乎不能說什么‘不得不行’、‘非卿所愿’吧!”
寶鋆哈哈一笑:“六爺,咱們倆說兩岔去了!我說的老天爺是——”
頓了一頓,斂去笑容:“六爺,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先帝托夢’云云,太過匪夷所思,天津之行,其實……另有原因嗎?”
“另有原因?!”
“六爺,我聽到一個說法,乍一聽,雖覺荒唐,可仔仔細細想來,竟是再合情理不過的。”
“什么說法?”
“你可別一聽就跳起來。”
“你說。”
“有人說,”寶鋆覷著恭王的神色,“‘西邊兒’到天津去,是因為她……‘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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