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零七章 昏天黑地
又到了每年年頭翰林院派各種差使的時候,包括篡修、校勘書史,稽查史書、錄書,稽查官學功課,稽查理藩院檔案,等等,頭緒紛繁,人事糾葛,得一連會議好幾天,因此,今天弘德殿的功課,倭仁只上了幾句“生書”,再溫了一課“熟書”,便告結束,然后,匆匆出宮,趕往翰林院。
會議告一段落,已近午正,倭仁就在翰林院的廚房,隨便尋了點兒吃食填肚子。不料,一張餅沒有吃到一半,肚子就不對勁兒了。
半個時辰之內,跑了七、八次茅房,可憐倭老夫子一向“慎食惜福”,腸胃之中,哪來還有什么可供排遣于外的?瀉得頭昏目眩,眼睛都睜不大開了,瞇縫著看出去,大中午的,天兒都變黑了。
有人要去請醫生,倭仁不許,說不過是吃壞了肚子,并沒有什么大不了,過了這個勁兒,自然就好了,不必鬧得人仰馬翻。
緩過勁兒來,傳轎回府,在轎子里的時候,覺得舒服了些,不由松了口氣,豈知到了家,又不對勁兒了,不但下瀉,而且上吐,最后,連酸水兒都吐了出來。
這就不能不請醫生了。
醫生看了,皺了好半天眉頭,也說不出個之所以然來。脈象雖然虛弱,不過,上吐下瀉一、兩個時辰,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別說倭中堂這把老骨頭了,因此,脈軟無力,并不奇怪,可是,為什么會瀉得如此厲害?還帶吐的?想來想去,還是“飲食不調”。
接下來,除了按方抓藥。什么東西也不敢吃;服過了藥,一時半會兒的,該瀉還是瀉。該吐還是吐,一直折騰到后半夜。天快亮了,方才慢慢兒的消停了。六十多歲的人,這么反反復復差不多一整天,已是十分之虛弱了。
家人都勸倭仁今兒請個假,不要入直了,但倭仁想著,弘德殿、翰林院、內閣,每一處都是一大堆的事兒。堅決不干。
家人再勸,他厲聲說道:“力疾從公,這是國家大臣的本分,你們啰嗦什么!”
腳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樣,可還是掙扎著上了轎。
倭仁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恩典的,不過,平時如無急事,他很少真在紫禁城里“騎馬”——其實是坐轎。今天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兒,弘德殿在乾清宮的地界上,距東華門還遠著。只好叫轎子一直抬到了景運門外。
進了景運門,就是“天街”,不奉特旨。臣子不能在其間“騎馬”,因此,他不能像白氏姐妹那樣直入景運門,而須在景運門外落轎。
倭仁落了轎,走上景運門外的臺階,穿過門洞,沿著門內的臺階往下走,突然,天旋地轉。腳一軟,眼一黑。一頭栽了下去,一直骨碌碌滾到了臺階之下。當時就昏了過去。
倭仁是名義上的“首輔”,國家宰相在紫禁城里摔這么大一跟斗,生死未卜,本朝開國以來未之有也,登時,整個紫禁城都震動了。
倭仁被就近抬到九卿直房,相關人等,一面急傳御醫,一面飛報養心殿和軍機處。
當時,母后皇太后剛剛到達養心殿,正在西暖閣休息;軍機大臣們則聚集在軍機處內,等候“叫起”。
慈安得報,心一沉,手腳都微微地軟了一軟,顫聲說道:“我去……瞅瞅!”
養心殿總管太監大起忙頭:九卿值房可是在“天街”的,母后皇太后一入“天街”,就算出了內廷,這個……合乎規矩嗎?
趕忙奔軍機處報軒親王。
這自然是不合規矩的。皇太后不僅不能輕出內廷,男女有別,除了國初體制粗率之時,臣子傷病,再沒有皇太后“親臨視疾”的道理的。在九卿直房看到母后皇太后,倭艮峰就算醒了過來,也非得再嚇昏回去不可。
還有一層,臣子傷病,人主如果“親臨視疾”,往往意味著該臣子已病入膏肓,人主親臨,是來見最后一面的意思。這雖然是極高的榮耀,意頭卻大大不好,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見這一面的好。不然,做臣子的,能不死都不好意思不死了。
關卓凡勸住了慈安,自己帶了一班軍機大臣,趕到了九卿值房。
九卿直房里已亂作一團,御醫奔進奔出,看熱鬧的公卿、侍衛、佐吏,圍做了一團,當中,倭仁躺在一張軟榻之上,滿臉是血,雙目緊閉。
關卓凡皺起了眉,喝道:“這是看戲呢?除了御醫,不相干的人,統統給我出去!”
軒親王極少如此疾言厲色,大伙兒立即作鳥獸散,關卓凡自己也退到門外,和幾個軍機大臣一起,站著等候。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御醫出來稟報:“倭中堂醒了。”
幾個大軍機,都松了口氣,侍衛掀起簾子,關卓凡打頭,次第而入。
倭仁面如白紙,神情委頓,看見了關卓凡等人,還想掙扎著坐起來,關卓凡趕忙走前一步,按住了他。
“倭仁荒唐失儀,實在羞慚無地……”
有意思,你老摔得七葷八素,一醒過來,先想到的,竟是什么“荒唐失儀”?
關卓凡安慰了幾句,然后向御醫詢問傷情。
御醫說,倭中堂臉上的血,是額頭摔破了個口子,倒不大要緊;麻煩的是左手和右腿——都骨折了,老年人骨頭脆,一摔就折,這,就非得將養上好一段日子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好好兒將養!你們太醫院,這段日子,指定一個太醫,多到倭中堂府上走走,一定要叫倭中堂的手腳復原如初!另外,我再請旨,派兩個太監,專門到府上照料倭中堂的起居。”
御醫答應了,倭仁想要推辭,關卓凡擺了擺手,止住了他,又叮囑了幾句,辭了出來。
回到養心殿,向慈安回了,慈安放下心來,嘆了口氣,說道:“唉,好好兒的,怎么就一腳踩空,跌這么一大跤呢!”
頓了一頓,眉頭皺了起來,說道:“倭仁看來……暫時是不能入直的了,那,弘德殿那邊兒……”
翁同龢“丁憂”的麻煩重現了。
“母后皇太后且抒厪慮,臣等一回到軍機處,就著手替皇上物色新師傅,不會拖多久的。”
“那,你就……嗯,你們就多費心吧。”
“多費心”這種話,不像是君主對臣子說的,關卓凡趕忙俯了俯身子,說道:“這都是臣等分內的事情。”
軍機如何會議,如何替小皇帝找新師傅,暫且按下不表。
臨近下值,曹毓瑛尋了個機會,悄悄地對關卓凡說:“王爺,一會兒,且請留一留步。”
其他的人都走掉了,曹毓瑛確定門口、隔壁皆無人,才開口說道:
“王爺,倭艮峰這一跤,跌得可有些古怪!”
“哦,怎么說呢?”
“昨個兒,倭艮峰莫名其妙,上吐下瀉,折騰到后半夜,整個人都虛掉了,今兒勉強掙扎著入直,才昏天黑地跌了這么一大跤。”
“你是說……昨兒的‘上吐下瀉’,有些古怪?”
“是,我問過翰林院的人了,說是……艮老中午吃壞了東西,可是,問倭中堂到底吃了些什么,卻說不大出來,好像,也就吃了半張面餅,而那撥兒面餅,翰林院許多人都是吃過的,除了倭艮峰,沒有一個鬧肚子的。”
“嗯,就算倭艮峰的腸胃,比別人要弱一些,也不該……‘上吐下瀉’得如此兇狠。”
“是,所以……”
說到這兒,曹毓瑛猶豫了一下,打住了話頭。
“所以……”關卓凡平靜的說,“吃壞了東西,大約不假,但未必是在翰林院里。”
“……是。”
頓了一頓,曹毓瑛壓低了聲音,說道:“又或者,不是吃壞了東西,而是……喝錯了什么東西。”
“未必是在翰林院里”——不在翰林院,又能在哪兒呢?
這個地方,兩個人都想到了,卻都沒有說出口來。
倭仁不會在這個地方吃東西,但講書講得口干舌燥,是必定要喝水的。
兩個人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關卓凡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個新師傅,不大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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