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零六章 火力全開
禁纏足這個事兒,從上回厲禁旗人纏足的上諭明發始,就有苗頭了,朝野上下、京城地方,各種各樣的說法,流傳已久,大伙兒都不算太意外。只是,以前,“只聞樓梯響”,現在,“終于人下來”了。
當然,意外還是有的——人們都沒有想到,從樓上下來的人,打頭兒的,竟然是李鴻章。
首倡禁纏足,明顯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兒,李少荃呢,可是“無利不早起”的人,他怎么肯來兜搭這個活計呢?
明白人是有的:正因為李少荃是“功名底子”,無利可圖之事是不會做的,才說明,首倡禁纏足,雖然“吃力”,卻未必“不討好”——可能不討某某某某的好,卻一定是討“上頭”的好,就是說,禁纏足,是“上頭”的“成案”,且李某人相信,“上頭”推行此案的心意已決,乃上下默契,或自告奮勇,或領銜受命,打響了這第一炮。
李鴻章的身份也是很適合干這個活兒的:禁纏足主要針對漢人,他是漢員之佼佼者,由他“首義”,自然比由旗員倡言更有說服力,較之由“上頭”直接壓下來,也顯得更加“俯從眾意”。
李鴻章還有一樁優勢,是別人不具備的:李太夫人是“天足”,由他來請禁纏足,就裹了一層“純孝”的金鐘罩,理直氣壯,誰也不敢輕易攻訐他。
不過,如果違禁,該怎么處罰,李鴻章的奏折,一字不著,以“黜陟大權,操之于上,非臣下所敢妄議”,一語帶過——這是他聰明的地方,他并不愿意真得罪人。
“上頭”將李鴻章的折子“交議”。
該怎么“議”呢?
說纏足是好事兒。纏足的女子,個個舒心暢意?
這種話,腦筋最死、臉皮最厚的人,也說不出來。
“上頭”在這個事兒上的取態。大伙兒是心知肚明的;另外,順治二年,康熙三年,朝廷都曾頒旨,嚴禁纏足。某種意義上,“禁纏足”,也算“祖制”,所以,明著反對,恐怕是不行的,那么,師康熙七年王熙的故智?
康熙七年,左都御史王熙上折,以為康熙三年的規定。嚴苛過甚,刁民誣攀妄舉,牽連無辜,請“馳纏足之禁”。
可是,現階段只是“交議”,禁纏足并未正式實施,不管法例如何規定,先就一口咬定“嚴苛過甚,刁民誣攀妄舉,牽連無辜”。說服力不強吧?
反對者議論未定,支持者連連發炮了。
第一個上書支持的,是一個叫崇佑的滿洲御史,他的折子。本身平平無奇,自己的話,寥寥無幾,真正有力量的話,都是搬別人的,包括順治二年的世祖、康熙三年的圣祖、以及上一次厲禁八旗纏足的兩宮皇太后的“圣訓”。不過。其中最動人心魄的幾句,并不在這幾道諭旨之中,而是出自一個沒有任何官職的舉人的帖子。
這個舉人,就是在本書中露過兩次臉的寶廷。
寶廷前年秋闈得意,不過,第二年也即去年的春闈,不慎失手,今年卷土重來,再戰科場,現正準備今年的會試。京中住滿了備考的舉子,他這篇帖子,在士林之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寶廷痛斥纏足“悖天理,逆人心,亂五典”。
他在帖子中說,“天生化人,鐘靈毓秀,皮肉肢體,各有形狀,硬拗曲扭,面目盡非,是謂‘悖天理’也”。
女子纏足,都是打小就開始的,小女兒“苦痛哀鳴,輾轉嚎啕”,“淚已盡,口難言”,屈人之志,是謂“逆人心”。
圣人有“父義、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等“五典”的教導,可是,女子纏足的苦痛,皆拜自己父母之賜,這就是毀亂了“五典”中最重要的“父義、母慈”,是謂“亂五典”也。
崇佑的奏折亦“交議”,大伙兒看了,其中機關,不難明白:寶廷只是個舉人,沒有上書言事的權力,經崇佑的“轉手”,他的這篇帖子,就可以直達御前,并遍示百官——這是兩個人勾連好了的事兒。
崇佑的折子,雖然沒什么自己的干貨,但“圣訓”加“清議”,有著異常的分量,特別是寶廷的“悖天理,逆人心,亂五典”,反對禁纏足的人,都不曉得該怎么去駁他。
寶廷和崇佑,都是滿人,那么,漢人呢?除了“發端”的李鴻章,其余的,都緘口不言嗎?
當然不是。
署理兩江總督趙景賢上書支持禁纏足,他的折子中,最有力量的是這幾句話,“裹足之女子,肢體戕害,體弱氣短,其必能誕育健康之子女乎?今當萬國競逐之世,纏足仿佛鴉片,弱我中華之種,貽害百世,弊曷勝言!”
除此之外,同具分量的一個支持者,不是來自于朝廷,也不是來自于地方,竟是來自于國外——駐英公使曾紀澤。
曾紀澤說,中國之纏足,舉世所無,“泰西諸國,無不詫為咄咄怪事”,“西人目中國纏足之事,實犯上主之權,犯罪匪輕。”
接下來,解釋何為“犯上主之權”:
“稽考古昔,上主摶土為人,噓氣人鼻而為氣血之身,為男人,次令其酣睡,取其一肋骨成為女人,四肢五官純備無缺,由是生育眾多,無論男女手足皆同。此說仿佛我之女媧造人,亦暗合夫婦之倫也。今觀天下,除中國以外,婦女均無纏足,可見上主造人之足形,男女無二致,此古今中外之通義也。”
這個說法,和寶廷的“悖天理”,有意無意,桴鼓相應。
趙景賢是軒系的大將,曾紀澤……嘿嘿,不必說了,難道,在禁纏足一事上,除了“上頭”和滿人,軒系、湘系和淮系,居然連成一氣了?
反對禁纏足的人,覺得壓力愈來愈大了。
這些奏折的具體內容,紫禁城里的妃嬪、太監、宮女,自然是不曉得的,禁纏足這個事兒,和他們自身的關系并不太大,在他們眼中,只是個熱鬧、有趣,很少有人將其當做什么國家大事。
這個事兒,正喧嚷未休,尚無了局,且看著吧。
至于小皇帝,對他來說,留學生、禁纏足,連熱鬧、有趣都算不上,他也不曉得大家背后議論他未來的皇后的人選——他現在“圣躬安”,一門心思全在出宮這件事上,別的無論什么都提不起興趣。
好吧,上書房既已恢復了,那么,第一步,得有人給我放個假。
為此,倭師傅,您老得先替自己個兒請個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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