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零二章 奸臣!
“你聽說了沒有?那個徐桐……哪個徐桐?漢軍正藍旗、弘德殿行走、翰林院侍講學士——皇上的老師!他家那個老大……叫什么徐承煜的,在八大胡同和人爭一個粉頭,沒爭過人家,被打了!哎喲,鼻子都打斷了!”
“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嘖嘖,你說,徐師傅那么道貌岸然一人,怎么會生出這么個兒子來?”
“子不教,父之過!‘道貌岸然’——嘿嘿,說得好啊!面子是挺光鮮的,誰知道里子是啥模樣呢?”
“我一個姨表兄弟在步軍統領衙門當差,他跟我說,他們查封的那個‘福源記’,是徐桐的本錢!”
“不對吧?我聽說東家姓張……”
“什么東家?那是他小舅子!究其竟不過一個朝奉罷了!開當鋪,徐大師傅當然不能自個兒出頭,拿小舅子擺在前邊兒,那不是合適不過?”
“哎喲,一間當鋪,‘架本’少說也得十萬兩銀子!你說,徐師傅那張臉,恨不得在腦門上刻上一個‘廉’字,他哪來那么多錢呢?”
“嘿嘿,高調誰不會唱?銀子又有誰不愛?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徐大人的官兒,比知府大吧?”
很快,宮里邊兒也曉得了。
兩宮皇太后大皺眉頭。
她們為小皇帝選師傅,學問大小高低,還在其次,“品行方正”,永遠是擺在第一位的。當年,安德海拿呂氏之事進讒,以關卓凡的功勛地位、親信之專,一旦“品行有虧”,都要被黜出弘德殿,何況徐桐?
就在這個時候。言路上也有動靜了。
六科給事中譚祖安上了一個折子,說現在外面關于徐桐的傳言很多,“物議洶洶”,“甚駭視聽”。“啟沃圣學。端賴君子”,“帝師名節至重”,傳聞是否屬實,“臣徐桐是否教子無方,敕身不謹。應著該大臣明白回奏。”
折子里還有這么一句:“若坊間喧傳,不為無因,臣徐桐當知所進退。”
這個折子,看上去好像沒有一句實在話,但其實差不多是在指著徐桐的鼻子罵了:
“啟沃圣學,端賴君子”,就是說他不是“君子”。
“帝師名節至重”,就是說他“名節有虧”。
“是否教子無方,敕身不謹”——呃,這不就是在說他“教子無方。敕身不謹”嗎?
那句“當知所進退”則在暗示,徐桐應該主動請辭弘德殿的差使。
譚祖安的折子,“上頭”批了一個“依議”,發了下來。
就是說,徐桐要“明白回奏”。
“上頭”的意思很明白了。
譚祖安的奏折發下來的當天,還有一個事兒,引起了大伙兒的注意:軍機處“叫起”之后,緊接著,是倭仁的一個單獨的“起”。
倭仁已經很久沒有獨自覲見兩宮皇太后了。
于是,大伙兒紛紛議論:這一次。徐蔭軒這個“帝師”,可真正是保不住了,兩宮皇太后這是在給倭艮峰打招呼呢。
猜的不錯。
第二天,徐桐回奏。
他自然不認自己是“福源記”的東家——事實上也確實不是;但是。卻不能不承認“教子無方”,“羞慚無地”。最后,以“學問淺薄”、“體弱多病”,不敢“延誤圣學”,請辭弘德殿行走的差使。
兩宮照準。
當然,懿旨上多少還是有幾句溫諭的。徐桐的面子,并不算太過難看。
可已經是朝野震動了!
大伙兒隱隱覺得,徐桐這兩件倒霉事兒,并在一起出來,未免太巧、太突然了!背后……似乎頗有玄機?徐桐在弘德殿上的那番言論,慢慢兒也泄了出來,頭腦靈活的,兩下里聯系起來,不免就想:徐蔭軒做此不合時宜的仗馬之鳴,大約就是他倒霉的緣故了!
堂堂帝師,僅以口舌招尤,不過數日,便被趕出了弘德殿!而且,不但一生清譽盡毀,還禍及家人!某人的手段之辣,威權之重,真正令人心悸!
暗地里聚集起來的守舊衛道的力量,正要嘗試著抬起頭來,就被重重一擊,又伏倒了下去。
通過“去徐”,在打擊反對新政和洋務的守舊派的同時,關卓凡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權力。
其中,一個極重要的收獲是:在共同的威脅面前,“關恭合流”的速度加快了,恭王不僅在姿態上承認關卓凡的“共主”地位,在心態上,也開始朝這個方向轉化了。
不過,并非沒有不服氣的人。
最不服氣的那個,是小皇帝。
小皇帝功課雖然不好,但人并不笨。廷臣能想到的,他也想得到。尤其是,在這個事兒上,他算是半個“當事人”,不能不特別敏感一些。
他剛剛看徐桐對了眼兒,興頭剛剛被徐桐挑起來,這個他看對了眼兒的、挑起了他興頭的人,就被趕出了弘德殿,小皇帝產生了強烈的不適感。
他年紀還小,但天性疑心甚重,這種強烈的不適感,驅使他自然而然地生出“是不是沖著我來的啊”一類念頭。
太監們吞吐的語氣、閃爍的眼神,更加坐實了這一點。
就像正玩得高興,手中心愛的玩具,被人粗暴地一把扯走,強烈的被侵犯、被蔑視的感覺,點燃了小皇帝的怒火,他咬牙切齒:這個姓關的,太可惡了!
他的心底,還隱約冒出一個令人恐懼的念頭:歷來奸臣篡權,不都是一步一步,剪除皇帝身邊的忠臣嗎?
更恐怖的念頭深埋心底,自己都不敢仔細去想:待皇帝變成孤家寡人的時候,奸臣可就要……
這個念頭太可怕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小皇帝繞室彷徨,時而咬牙切齒,嘟嘟囔囔,時而握緊拳頭,虛揮幾下。往他的臉上看:眼睛瞪得大大的。鼻翼時不時抽動一下,臉色忽紅忽白。
唉,徐師傅在就好了——現在,自己身邊。一個能“與共機密”的人都沒有!
那種“孤家寡人”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愈發覺得,有人是在“一步一步,剪除皇帝身邊的忠臣”!
他這個樣子,叫一旁侍候的小太監發慌了:萬歲爺該不會是……迷障了吧?
但他一聲兒不敢出,他曉得的。這個時候打攪小皇帝,可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小皇帝自己努力安慰自己:關某人雖然囂張跋扈,應該尚不至于此吧?不過,如果不及時“敲打”、“裁抑”,有朝一日,難保不會……
自己還沒有親政,“裁抑”什么的是不用想了,那么,只好想法子在“敲打”二字上做文章了。
“敲打,敲打……”
該怎么“敲打”呢?
這時。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個在一旁躬身垂首、大氣兒不敢出一聲的小太監身上。
突然,靈光一閃,小皇帝得了一個主意。
一絲陰冷的笑容,掛上了他的嘴角。
第二天,到永和宮串門的時候,小皇帝對榮安公主說:“我查出來了——把徐師傅跟我說的話透出去的,是哪個王八蛋了!”
榮安公主做賊心虛,臉色馬上就變了:“是……是哪個啊?”
“就是我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小……小桂子?這個……不會吧?”
“怎么不會?徐師傅的功課,是他伺候的筆墨,我們君臣說些啥。他都聽得見!這個黑良心沒卵子的!不曉得受了人家多少好處?居然出賣主子?!真正該死!你瞅著,看我怎么拾掇他!”
次日,榮安公主的貼身侍女翠兒,悄悄地說給她聽:皇上身邊兒的那個小桂子。死了!
榮安公主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不禁目瞪口呆:“死了?!……怎么回事!”
“在御花園里,淹死的!”
“淹死的?!”
“是!有兩種說法——”翠兒壓低了聲音,“一個說法,是皇上逼著小桂子跳湖玩兒。說湖水不深,淹不死人,頂多喝兩口水,就叫人撈他起來。”
頓了一頓,聲音壓得更低了:“還有一種說法,是……小桂子落水,其實就是皇上趁他不備,推他下去的!”
榮安公主的臉色,已白得沒有一絲兒血色了。
“反正,小桂子掉到湖里邊兒后,掙扎呼救,有幾個太監趕了過來,皇上卻不讓救,說小桂子會水,這是在鬧著玩兒呢!”
頓了一頓,輕聲說道:“可是,小桂子是保定人,打小凈身進宮,哪里會什么水?”
榮安公主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
“等到人再也不冒頭了,皇上才一頓足,說什么:‘我不管了!反正是他自個兒滑了一跤,跌進湖里邊兒的——你們都看見了?!’”
“太監們……怎么說?”
“自然是全都‘看見了’!”翠兒低低冷笑一聲,“哪個敢說‘沒看見’?”
說到這兒,翠兒停了下來,屋子里出現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來呢?”
榮安公主打破了沉默,聲音在不可自控地發抖。
“皇上走了之后,才把人撈上來。聽說——小桂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大伙兒都說,他是……死不瞑目!”
榮安公主渾身一震,呆了一呆,問道:“這個事兒,兩宮皇太后……曉得嗎?”
“這種事兒,誰敢到皇太后那兒嚼舌頭?全家子性命都不要了?不過給皇上新添個伺候的小太監罷了——兩宮皇太后問起由頭,不過閑閑回稟一句:原先那個小桂子,沒福分,失足落水,沒救過來。”
無可抑制,榮安公主的淚水,滑下了白嫩光潔的面龐。
翠兒慌了:“公主,公主,你…怎么啦?”
“我……”
榮安公主哽咽半響,到底找不出一句可說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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