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十二章 一石四鳥
當面指斥曾滌生“有私心”?!
旁邊的趙烈文,出其不意,大嚇了一跳
曾國藩呆了一呆,說道:“貝勒的責備,國藩不敢不領。不過,請示其詳。”
關卓凡說道:“滌翁,你憂讒畏譏,持盈保泰,大力裁抑自己的子侄,其中,也包括了劼剛——滌翁,劼剛才大如海,未必遜于乃父!國家若因此失一干才,滌翁,你說,這算不算‘有私心’?”
趙烈文又一次大出意料,卻不禁在心中暗暗喝了聲彩!
曾國藩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趙烈文身上的時候,臉上露出了求援的神色。但是,趙烈文卻微微別過了臉,裝作沒有看到。
仲怔了片刻,曾國藩說道:“小犬的事情,我從不干涉……”
曾國藩嘆了口氣,改口說道:“我對他苛刻一點兒,還不是為了他好?這些暫且不去說他了……貝勒爺,劼剛實在是沒有做駐英公使的資格!你看得起他,是他的造化,但……他太年輕了,實在是不合適!”
“滌翁,我請教劼剛的庚齒?”
“呃,今年二十七了。”
“嗯,我今年二十六。”
曾國藩又呆了一呆,說道:“小犬如何能和貝勒相提并論?”
“有什么不能夠的?咱們中國暮氣太深,正正要年輕人出頭做事,方能大力振作。有道是‘刀刃若新發于硎’!”
“滌翁。我給你掰掰手指頭:福建船政三品參議道伍秩庸。負責閩船一切洋務聯絡奔走,算是張香濤最重要的助手;顧問委員會鐵路股總辦張樵野,手里抓著幾千萬兩銀子的工程;還有開平礦務局的幫辦唐景星,輪船招商局的經辦徐雨之,這幾位,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伍某的年紀,比我還小!對了,差一點忘了張香濤本人。他今年二十九歲!滌翁,你覺得我用人的眼光如何呀?”
張香濤,即張之洞。
伍秩庸,即伍廷芳。
張樵野,即張蔭恒。
唐景星,即唐廷樞。
徐雨之,即徐潤。
福建船政、鐵路股、開平礦務局、輪船招商局,家家風生水起,曾國藩呆了半響,說道:“貝勒用人。哪個能不服氣?可是……”
“滌翁,我要請教。劼剛是否通曉洋務?”
“這,算是吧……”
“再請教,劼剛是否精通英文?”
“這……就算他洋務、洋文都說的過去,可是,還有第三點:資歷緊要!”
“滌翁,劼剛可是以三品參政銜主持廣方言館的。駐美公使鄭豫軒,駐日公使徐子綏,都是三品銜。”
鄭豫軒,即鄭藻如。
徐子綏,即徐四霖。
“這——貝勒方才說過,這個資歷,歐洲諸國,更重爵銜出身……”
這句話沒說完,曾國藩就想到關卓凡接下來會說什么了。
果然,關卓凡笑笑說道:“滌翁,你身上的這個一等侯爵,將來難道不是劼剛承襲?”
微微一頓,不容曾國藩辯駁,繼續說道:“至于出身——曾劼剛有你曾滌翁這位父親,如此‘出身’,難道還不能夠擺上臺面?嘿嘿,遍顧亞歐,我倒不曉得,誰的‘出身’,比劼剛的‘出身’更加好看了!”
曾國藩不出聲了。
他躊躇半響,終于一聲長嘆:“我無話可說了。惟愿曾紀澤精白赤心,不負國家,不負貝勒!”
關卓凡用曾紀澤做駐英公使,原因有四:
第一,不論考諸于史,還是現實中暗地考察,關卓凡都認為,曾紀澤是駐英公使的最合適的人選。
能力、觀念神馬的就不必說了,現今的中國,想找到比曾紀澤更適合辦外交的人,實在不大容易。
年紀也確實不是問題,在歐洲,年紀輕輕的親王、公爵、伯爵,一抓一把。
曾紀澤雖然還未承襲爵位,但乃父的名聲,確實可以給他足夠的加持,敢輕看曾國藩的兒子的人,是很少的。這方面,在國外,曾紀澤可能反會比在國內得到更多的尊重。
關卓凡也不擔心曾紀澤對自己的忠誠。曾紀澤本來就算是他的人,胳膊肘是不會往外拐的。
第二,通過重用曾紀澤,關卓凡乃得和曾國藩本人,建立真正堅固的聯盟。
請留意,這個聯盟,不是關卓凡和“湘系”的,而是關卓凡和曾國藩個人的。事實上,關卓凡還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利用曾國藩,進一步分化、削弱“湘系”。
曾紀澤原在關卓凡的手下,主持廣方言館。但是,廣方言館只是一個學術機構,其重要性——至少在當時的官僚的眼中的重要性,是不能夠和駐英公使相提并論的。
曾紀澤出任駐英公使,曾國藩再也不會有任何“上頭”和關卓凡猜忌、裁抑他的懷疑,接下來,一系列和“湘系”有關的變動,會相當程度上得到曾國藩的理解甚至支持,至少,當做看不見。阻力大大減少,事半而功倍。
至于和“湘系”變動沒有什么直接關聯的“關式新洋務”,相信曾國藩更會全力以赴,不負關卓凡的期望。
就是說,駐英公使這個位子,是一個足夠“收買”曾國藩的漂亮籌碼。
第三,重用曾紀澤,就不用搭理曾老九了。
前文說過,剿捻的時候,淮軍劉銘傳恩將仇報,搶了湘軍鮑超的功勞,時任湖北巡撫的曾國荃,處置乖戾。致鮑超憂憤成疾。鮑的霆軍幾乎要和劉的銘軍火并。險些釀成大禍。事后,曾國荃引咎辭職,解甲歸田,閑廢至今。
這個九弟,是曾國藩最大的心病,老弟四十一歲生日那天,老哥一口氣寫了十三首詩,或者稱贊老弟的功勛。或者抱怨世人的猜忌——就是他念給趙景賢聽的那三首了。
說到底,曾國藩還是希望老弟能夠復出,并把這個視作朝廷是否真正信任他曾滌生的標志。
曾經有人向關卓凡建議,允許曾國荃起復,以此籠絡曾國藩。
關卓凡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方案。曾老九財發夠了,孽也造夠了,本事呢,也就那么大點兒,后半輩子,還是老老實實在湘鄉老家當他的大財主吧。
收服曾滌生。俺另有妙計。
第四,曾紀澤出任駐英公使。可以起到重大的“另類”宣示作用。
宣示什么?請往下看。
曾紀澤派任駐英公使的上諭一經發布,大伙兒一致哀嘆:真是有多少眼鏡都不夠摔得呀。
一個段子在官場上流傳開來:劉子默平調云貴,加“欽差督辦軍務”,叫做“異峰突起”;曾滌生轉督直隸,痛快奉詔,可謂“一山還有一山高”;曾劼剛出任駐英公使,那就是“仰之彌高”,或者叫“云深不知處”了。
資歷,資歷,還是資歷。
這個資歷,說的并不是關卓凡和曾國藩兩人熱烈討論的年齡、品級、爵位神馬的,而是一個關、曾二人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會宣之于口的事實——曾紀澤從未中式,連個舉人都不是。
曾紀澤是“蔭生”。這個“生”,指的是“監生”,這個“監”,指的是“國子監”,即所謂“入國子監讀書”。前面有個“蔭”字,乃“恩蔭”之謂,說明了這個“監生”的資格,由老爹的余蔭而來,不是你自個兒憑本事考進去的。
監生的地位,類似于舉人,也有參加會試的資格,但一向不被視為“正途”,況乎“蔭生”?
更何況,曾劼剛三次會試皆不第?
事實上,曾紀澤連鄉試這關都沒能過,就是說,至始至終,是個“秀才底子”。正因為科場蹭陀,曾紀澤才絕棄舉業,轉攻西學,終于,東邊不亮西邊亮,第一次正式踏上仕途,便得付駐英公使這件“國之重器”。
唉,真是不知道亮瞎了多少人的……那啥啥眼啊。
曾紀澤屢試不第,跟老爹表示俺不玩兒了的時候,曾國藩倒是頗為開通的樣子,寫信給大兒子說:“爾既無志于科名祿位,但能多讀古書,時時吟詩作字,以陶寫性情,則一生受用不盡。”
大伙兒暗地里都說,曾滌生這是沒法子,只好假扮大方,事實上,不知多想兒子里面出來一個進士呢!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件事情上也不例外。果然,曾國藩把希望放在了老二曾紀鴻身上。可是,曾紀鴻的科運,并不比老哥更好,背負老爹和老哥的雙重壓力,埋頭書經,日子過得實在是不輕松。
曾紀鴻日后會在本書露面,有所表現,此時暫且按下不表。
話頭回到朝野對曾紀澤履新的反應上來。
不是“正途”出身,爬到相當的位置,并不出奇。比如駐日公使徐四霖,干脆是商人出身,連個秀才都不是。可是,一,人家徐子綏有軍功;二,論差份好壞,駐日公使怎么比得上駐英公使?
之前,關卓凡大用的一班人,如伍廷芳、張蔭恒、唐廷樞、徐潤,等等,最好亦不過是個秀才底子,有的干脆沒有正兒八經進過學,身上的功名是捐班捐出來的。這班人,大多也沒有打過仗,見過血,驟然大用,雖然也轟動一時,但他們的職位,在傳統士大夫眼中,或者“營營役役”,或者“追逐銅臭”,喧鬧過一陣子,對“讀書人”造成的實質性的刺激,是有限的。
可“駐英公使”不同,這是真正的“國家名器”啊!居然交付一個身無尺寸之功的“秀才底子”?這個刺激,可就大了!
曾滌生的兒子又怎么樣?也得一步步往上爬呀!
許多人不自禁地冒出了這么個想法:現在洋務大興,難道,從今以后,顯爵高位,不再必定求之于十載寒窗、出生入死?
有那嗅覺更加敏銳的少數人,腦洞開得更大:不讀書還好,書讀多了,人變傻了,“上頭”說不定還更加討厭你呢!
這就是關卓凡想要的“宣示作用”。
科舉是遲早要大動的。這可不是一步到位的功夫,得溫水煮青蛙,一點點地往前蹭。現階段,臺面上,關卓凡是絕對不肯說科舉的壞話的,但要開始在底下做小動作了。要慢慢兒地在人們心目中打下“科舉無用”的印記,以利之所趨,將人們的精力、興趣,一步步自科舉上面引開,盡可能為日后變革,減少阻力。
和中國人不同,英國人對曾紀澤出任清國駐英公使,大表滿意。
曾紀澤主持廣方言館,和洋人打交道的機會本來就多,關卓凡又有意識地安排他和英國公使及英國駐上海領事應酬交往。結果,英國公使館在給國內的報告中,是這樣描述曾紀澤的:
“曾先生通曉英文,博學多才,是中國最具改革思想和國際視野的人士之一。”
“他出身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官宦家庭,是家族爵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他和首相有著非常深厚的私交。”
“出任駐英公使之前,他是中國唯一一所大學的校長。”
這樣的一份履歷,英國人焉能不滿意?
曾紀澤派為駐英公使的上諭,明發之后第三天,英國外務大臣的電報就發了過來,對曾紀澤履新英倫,表示熱烈歡迎。
關卓凡打開電報,看著看著,眼中放出光來。
他所在意者,并非英國人對曾紀澤說的那些客氣話,而是——
他合上電報,輕聲說道:“歡迎回家。”
(三千八百字大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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