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二九章 您暈船嗎
h2慈禧是在軍號聲中醒過來的。
號聲低沉,悲壯蒼涼,和她在小站閱兵時聽到的那種悠揚輕盈的調子大不相同。
慈禧聽著聽著,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浮了起來,她輕輕打了個激靈,皮膚上起了一層細細的微栗。
還好,類似的軍號聲,昨天傍晚,關卓凡陪著她在“冠軍號”上層甲板“兜兜風”的時候,也聽見過一次。
慈禧想起了關卓凡當時對她解釋的:“海上風浪聲大,‘低音’穿透力強,容易聽得清爽。”
還有更重要的。
“海戰不同陸戰,大海茫茫,一旦船沉,整船人便隨之葬身海底,難覓生機。就算普通兵士可以鳧水僥幸逃得性命,艦長也必隨艦而沒,不可偷生——嗯,這個和咱們的封疆大吏守土有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道理是一樣的。因此,西洋諸強,海軍幾百年來的……‘傳統’,便是講求‘慷慨赴死’,這軍號的調子,也就因之悲壯蒼涼如斯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慈禧完全清醒過來。她取過懷表,就著裝在艙壁上的煤油燈的暗淡的光芒,看清楚了時辰:卯初一刻。
湊近舷窗,周圍顏色如夜,但海天交界處已曙色微熹。
慈禧很快發現,自己可不是這只大船上起得最早的人。
整只“冠軍號”,不,應該說整個大沽口碼頭都開始躁動起來了。
慈禧拉響了鈴鐺,不多時,早早起身、已在預備伺候的玉兒,推門而入。
玉兒調亮艙壁上的煤油燈,頓時滿室光華。
慈禧留意到,玉兒眼圈發暗,明顯是昨兒一晚沒有睡好。但是,小姑娘的大眼睛,卻是亮晶晶的,光潔細膩的臉龐上,還浮動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異樣的興奮神情。
慈禧不由微微一笑。
圣母皇太后這個笑容,玉兒是看見了,她的手腳沒停下,可沒來由的,小臉兒悄悄兒地就紅了。
不過,她的興奮,不僅僅來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還因為,今天將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出海”,而且,是乘坐世上最大的船。
這份興奮,慈禧圣母皇太后之尊,其實也是一般無二的。
雖然呆在艙室里,可主仆二人,都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只大船,整個的“活動”了起來。(給力文學網最穩定)
鍋爐開始生火、加壓,兩根巨大的煙囪開始冒出煙氣。“冠軍號”猶如一只巨獸,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強健的心房開始運作,無窮盡的血液開始泵流向四肢百骸。
每一條神經都開始微微躍動,每一塊肌肉都開始慢慢鼓起。
已加滿了煤、水的“冠軍號”,水線壓得比平日更低——其實,即將要出海執行的任務,持續的時間并不長,早出晚歸,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個小時。但今天的任務,除了舉行“閱艦式”和“海上分列式”之外,還要進行“實兵演武”——即海上實彈射擊演習,因此,“冠軍號”是完全按照戰斗條例準備一切的。
為此,上層甲板上所有無關緊要的物件,全部收進艙內——包括木制欄桿也要拆下、收起。這么做,是為了避免在戰斗中被敵人的炮彈擊中后,產生過多的碎片殺傷;同時,也是為了上層甲板起火后,盡量減少可燃物和障礙物,便于迅速控制火勢。
戰斗狀態下,暫時派不上用場的帆纜、索具,也要拆下、收起。
前、后、上、下各甲板,檢查、準備好消防水管。
艦橋、炮位,這些無法完全隱藏在鐵甲之后的要害部位,周圍整齊地碼堆、捆扎著沉重的沙袋。
防彈網一一張起。
這個“防彈網”,不是后世那種不銹鋼絲的防彈網,這個時代可還沒有這種技術——就是特別加固、加韌的繩網,用以吸收炮彈的一部分動能。這個時代的炮彈的速度還不太大,多少起到一點聊勝于無的緩沖作用吧。
關卓凡認為,對于十九世紀后半葉的艦船來說,防彈網這個東東,已經不存在什么實質性的防護價值。裝這個東西,基本屬于皇帝穿新衣之舉。但英國皇家海軍強大的傳統,使“冠軍號”依然保留了這件古董——沒辦法,你的海軍既然拜人家為師,“全盤英化”,就得照著人家的那一套來。
太陽升了起來,整個碼頭沐浴在晨光之中。
舢板和汽艇,在軍艦和碼頭之間往來穿梭。船槳欸乃,馬達轟鳴,人聲喧嘩,加上滑輪和繩索吱吱嘎嘎的摩擦聲,組成了一闋充滿了十九世紀風情的“碼頭交響曲”。
艦只上的船帆,有的還收卷著,有的正在慢慢張開,隨著太陽的升起,船帆變換著顏色,從開始時候的暗藍,漸漸發白,又迅速染紅。
“冠軍號”的上層甲板上,人來人往,腳步紛沓,口號聲、命令應答聲,此起彼伏。
慈禧洗漱、著裝已畢,李蓮英進來替她梳頭,還是攏成一條又黑又亮的“馬尾”,用一個翡翠發夾牢牢扣住,垂在腦后。
玉兒熄掉了煤油燈,艙室的舷窗立即明亮了起來。
傳過早膳,玉兒服侍慈禧漱過口、擦凈手,李蓮英即進來稟報:“關貝勒請見。”
關卓凡進來后,胸膛高挺,腳跟相碰,“啪”的一聲,舉手加額,行了個漂亮的軒軍軍禮。
“請太后安!”
坐在梳妝臺前,慈禧向來人微微轉過頭去。臻首搖動之間,不知不覺,已是眼波流春,嘴角含笑:唉,這個男人,瞅著瞅著,怎么愈瞅愈俊了呢?
關卓凡的手放下來的時候,臉上已換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說道:“太后昨兒晚上歇息的可好?”
言者不知是否有意,聽者卻不能不有心,慈禧和玉兒,臉上同時一紅。
“嗯,還好,我這個人,倒是不大認。”
“那就好!太后歇的好,那是我臣民將士之福!”
呃……這馬屁拍的。
“托太后的福,今兒風和日麗,海況好極了!太后昨兒晚上又歇的好,今兒初次出海,可保不會暈船——臣可是放心了!”
哦,原來不全是拍馬屁——如果圣母皇太后昨兒晚上沒歇息好,一是現在必精力不濟,一是表明不甚適應水上起居,那么初次出海,風波浪里,自然就容易暈船。
慈禧心下微微感動,說道:“我素來體氣壯,不礙什么事的。”
關卓凡笑道:“太后不曉得,這個暈不暈船,和體氣壯不壯,可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太后曉得,臣的身子骨兒也不差,可第一次坐長途的海船——就是去美國的那一次,打頭的那幾天,天旋地轉,吐得是一塌糊涂,簡直是‘欲哭無淚’了。”
什么叫“太后曉得,臣的身子骨兒也不差”?我如何曉得你的“身子骨兒也不差”?難道是你每次和我那啥啥啥的時候,都是一次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么……
圣母皇太后臉上,兩朵剛剛消褪的紅云,又悄悄地浮現出來了。
這一回,真正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了。
慈禧定了定神,沒接關卓凡的話頭,卻轉向玉兒,含笑說道:“如此說來,你可得當心!”
玉兒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圣母皇太后的意思:你昨兒晚上沒有“歇的好”,今兒出海,“可得當心”暈船。
她昨天晚上沒有“歇的好”,另有緣故,倒不是因為不適應水上起居。但心里既和圣母皇太后一樣,“做賊心虛”,臉上便亦同圣母皇太后一般,也紅了起來。小小一張鵝蛋臉,看去猶如朝霞暈染,著實動人。
玉兒囁嚅了兩下,低聲說道:“奴婢身子糙,不怕折騰的。”
慈禧一笑,轉回了頭,沒再說什么。
關卓凡卻笑著說道:“回太后,今兒海面上,浪高不過數尺,‘冠軍號’這般大船,只要航速不是太快,走起來幾乎沒有什么顛簸,沒出過海的人,也不大會暈船的——就算暈船,過了剛開始的那個勁兒,也就好了。”
“一般情形下,暈船暈得厲害,都是走遠洋的,不過,臣等私下玩笑,這個暈船,呃,‘吐啊吐啊的也就好了’。”
慈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默然片刻,她輕輕嘆息了一聲,看了關卓凡一眼,神色異常溫柔:“萬里海途,也真是辛苦你了。”
“萬里海途”——當然指的是他率領軒軍,越洋赴美。
關卓凡微微感動,說道:“謝太后獎諭!臣實在不敢當——這都是臣份內的事情!”
掏出懷表,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道:“回太后,時辰差不多了,這就請太后移駕‘艦橋’。”
慈禧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玉兒替慈禧整理妥帖領口,李蓮英取過大氅,替慈禧披上了,玉兒小心地扣好了大氅的紐子。
關卓凡抱著那頂“寬沿軍帽”——就是牛仔帽——在一邊候著,待玉兒退開,即上前替慈禧戴上,然后系好帽帶。
他的手指劃過御姐光潔嬌嫩的臉龐,細細地攏好了女人鬢角的秀發。
四目相交,女人清亮而火熱的眸子里,波光瀲滟,似乎尋不到一點雜質。
關卓凡抑制住內心的沖動,輕輕地放下了明黃面紗。
緊張時放松自己,煩惱時安慰自己,開心時別忘了祝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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