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三二三 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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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會大概是華夏“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思想淵源,古老得無從考證。在民間廣泛流傳,說白了就是湊份子。隨著時代的前行,“起個會”變成了“發起眾籌”,名目不同,實質沒有絲毫變化。
按照徐元佐的提議,大家紛紛報了自己的各種資源,對于實在沒有資源可言的人家,就負責出錢負擔日常開銷,或是安排住宿,乃至于跑腿。
“咱們既然起了會,那就得有個會首。”有人倡議道:“我推舉徐相公當咱們的會首。”
此議一出,蘇州人最是積極附議。這些人精哪里會看不出來,那幫上座的松江人里真正肯接納他們的也就只有徐相公徐元佐了。
其他松江人也沒想過跟徐閣老家一爭長短。別說徐閣老還健在,哪怕他不在了,“徐階”兩個字代表了松江的高度。
“多謝諸位抬愛。徐某有自知之明,做不得這個會首。”徐元佐坐在首座,從容婉拒,他道:“會首還得選個德高望重,能夠服人的長者出任。”這么一群人到了京師,除了私下走門路,官面上的送往迎來也是不少,徐元佐豈肯將自己陷入那等俗務之中。
尤其是這個會首更像是吉祥物,又沒有事權,拿了實在無用。
徐元佐知道很多人還把會首頭銜當個寶,轉向右手邊陸舉人,道:“陸公德高望重,素能服人,此番也要多多仰仗,還請勉為我等會首。”
陸舉人雖然姓陸,但是跟朱里林巷的陸樹聲陸家沒有親族關系。他幾次想與林巷陸家聯宗續譜,便也是豪門勢家了,可惜人家看不上他這么個小舉人,只是維持著表面上的鄉梓情誼。
有徐元佐推舉,其他人終究知道該如何不動聲色地推動,最終還是請陸舉人當了這個會首。
只是會首坐不得首座,場面上略嫌尷尬。
陸舉人裝模作樣說了幾句場面話。這次的會晤便算圓滿成功了。徐元佐趕在散場前又提議大家將會議內容一一記下,免得日后扯皮——當然,話是不會說得這么難聽的。
等該有的都有了,會議自然散了。
“唐世兄。前年得蒙廉憲公錯愛,只是俗務纏身,不能聆聽教訓,實乃徐某心中憾事。若蒙不棄,且請移步過船。正好與君把酒漫談。”徐元佐臨走前順路邀請唐明誠。
唐明誠也不扭捏,帶了自己的小奚便隨徐元佐過去了。
沈玉君跟在后面倒像是個跟班,不知道這兩人到底有多么好的關系。
唐明誠是唐繼祿的長孫,照理說應該和徐元春差不多年紀。然而唐家都是早生早育,徐家卻因為徐階出仕早,耽誤了兩年,所以唐明誠倒比徐元春長了七歲,如今看著已經快三十了。他雖然是個舉人,卻沒有舉人的架子,也已經懶得再往上考了。甘做一個鄉紳。
此等情形之下,唐明誠對生意更加上心,所以許多人家只是派出個管事,他卻親自前往北京。一方面是要不作聲色地接觸一下名聲遠揚的徐元佐,另一方面也是有心在北京開些店鋪,做做南北生意。
本心如此,豈會拒絕徐元佐的誠邀?何況唐明誠和沈玉君都認為徐元佐會在私下場合說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題,否則豈能對得起他那個“散財童子”的名號。
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徐元佐真的只是請唐明誠喝酒閑聊,就連八股時文都聊了。卻沒談及生意。唐明誠旁敲側擊問了幾句,也被徐元佐“到時候再看”、“慢慢來”之類的話敷衍過去。
等唐明誠走了,沈玉君忍不住問道:“你把人請來,卻又不說正事。是何道理?”
徐元佐一副懵懂的模樣:“正事就是請他喝酒啊。”
沈玉君怒目相視。
徐元佐笑道:“他不是想跟我開公司么,所以我先看看此人人品格局是否配得上跟我合伙。”
沈玉君眼睛一翻,諷刺道:“真是多謝徐相公抬舉我家了。”
徐元佐權當沒有聽出來,大度地揮了揮手:“自家人,不用客氣。”
“你!”
“我跟你說過的,只有同類人能夠站在一個層面。”徐元佐正色道:“江南不缺銀子。以后銀子還會越來越多。關鍵得看合伙人是否有眼光、有心胸。你想啊,你胸懷大志,要成為富甲天下的豪商巨賈。合作伙伴卻只想日進十文,穿衣吃飯,這能過到一起去么?”
沈玉君默認,這也是她長久沒有找到合適男子入贅的原因。
“唐文鏡此人,開拓之心是有的,不過能力一般般。”徐元佐一席酒筵已經看出了很多東西。他道:“關鍵就是看他是否有毅力,目光長遠了。”
“怎么說?”沈玉君好奇問道。
徐元佐微微皺眉,道:“你這反應雖然正常,但是卻讓我覺得有些遲鈍。”
沈玉君正要反怒,徐元佐手掌虛按:“咱們花了大把力氣推動漕糧海運,為的什么?難道真的只是為了給朝廷省錢?”
沈玉君一愣,脫口而出:“當然是為了盈利。”
“對啊!這個盈利從哪里來?”
“工部、各地加派所收的運費。還有便是夾帶的私貨了吧。”沈玉君想了想。
徐元佐重重搖了搖頭,道:“不是我嘲諷你,這就是你目光不夠犀利的緣故了,也就跟那幫商人一個水準。”
沈玉君冷笑道:“愿聞高見。”
徐元佐要茶水潤了潤喉,道:“運費所得,不過千百金而已,不值一提。”
“好大口氣……”
“你既然知道私貨有利可圖,為何不直接走私呢?因為有海防衛所和巡海御史,即便打出徐閣老的旗號,人家也未必買賬。所以才要朝廷給的令旗,總不見得有人敢對漕糧下手,對不?”徐元佐解釋道。
沈玉君眼珠微微斜瞟,想了想,道:“對,說穿了就是要拿到漕糧令旗。所以剛才咱們要討論漕額分配。”
徐元佐點頭表示這題算是答對了,循循善誘道:“大方向明白了。那么我且問你:私貨是什么?”
“自然是江南各種特產,絲絹棉布,上好的蘇工刺繡……無非這些吧。”沈玉君道。
“這是南貨北賣,可以獲利兩倍。那么回來呢?”
“回來?”
“回來難道是空船么?”徐元佐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沈玉君想來想去。道:“我家也不是沒想過做北貨,但是北貨無非就是皮革、牲畜……并沒甚么獲利大的特產。”
徐元佐呵呵一笑,將桌前杯盞攏了兩個到自己面前,排成一條豎線,道:“能看到漕運運費之利的。是看到了這里。”他拿筷子輕敲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杯子,發出叮叮響聲。
“能看走私南貨之利的,是在這里。”徐元佐敲了敲次遠的杯子。
“能看到北貨南賣之利的,是在這里。”徐元佐敲了敲最遠的杯子。
沈玉君眉毛一挑:“多謝。”
徐元佐笑道:“你可知道我看到哪里?”
“哪里?”
徐元佐手指一甩,夾著的筷子嗖地一聲飛了出去,啪地打在窗格上。
“那里。”
“那里?”
“然也。”徐元佐站起身:“我不指望誰能跟我看得一樣遠,其實我還慶幸你們沒看到那里,否則我賺什么去?關鍵就是誰能把握機會,跟上我的腳步。如果能跟得上,大把的銀子可以賺。如果跟不上,大家也就僅限于喝酒聊天了。”
沈玉君看著地上的筷子,又看了看意氣風發的徐元佐,道:“具體是什么?說來聽聽?”
徐元佐微微搖頭:“走完這圈你就知道了。”
沈玉君垂了垂眸,心中不自覺中已經信了徐元佐的話,開始尋思還有什么北貨可以開發。然而閱歷的局限,讓沈玉君無論如何都看不到冰天雪地的遼東。
甚至可以說,如果問江南人“建州左衛”在哪里,十個有八個不知道——不是不知道地理位置何在,而是壓根不知道大明還有這么個地方。
徐元佐不是第一次乘船。卻是第一次遠航。雖然歷史書上說此時的航海都是近海航行,然而近海航行也不等于貼著海岸線走。站在海船的艙樓上,極目遠眺也看不到陸地。即便是同行的海船,也在數百米開外。雖然能夠看到,大小卻如模型。
因為此時南風未起,北風勢盡,風力并不很足。經驗老道的火長估算船隊將要十五天左右才能到達天津衛。徐元佐倒是不急,反正這船上吃用都很不錯,閑暇時看看海。吹吹風,過著難得的恣意生活。
就像是辛苦一段時間的休假。
不過才工作兩年時間,就要休這么久的假,這讓徐元佐有些心中不安。
船隊沒有帶貨,相應的補給就帶得多了,可是也架不住船上商賈們的耗用。到了東海中所,船隊第一次登陸補給。
這里個港口不大,用作中轉港不足,但是補給卻是夠了。
徐元佐不太清楚東海中所的位置,就問州縣,結果人說是“海州”。
海州也有些陌生……港口一漁夫道:“咱們這里是連云港。”
徐元佐一下子就明白了。
船隊第二次靠岸的時候,梅成功有了經驗,先去問當地人這里是什么港口。
當地人一臉茫然:“港口也得有個名字?”
梅成功道:“那是自然,否則怎么知道人在哪里呢!”
“北門港。”碼頭人說。
徐元佐對這個“北門港”頗為無語。學過漢語的人都能從構詞上看出來,這就是“北門外的港口”的意思啊!
“你好歹得問一下衛所州府吧?”徐元佐看得梅成功一陣慌亂。
——在海州的時候,你聽到連云港才能明白。現在倒要知道州府衛所了?
梅成功腹誹歸腹誹,問還是去問了。
“佐哥兒,咱們這是在威海衛了。”回來之后,梅成功報道。
“哦!已經到威海衛了啊。”徐元佐腦中畫了一下圖,這是馬上要過渤海海峽了。
——說得好像你知道似的。
梅成功不相信徐元佐不知道海州,卻知道威海衛。這兩者對江南人而言都是陌生地方,不過海州明顯近得多,還能碰到海州出來的災民呢。
徐元佐乘著停船休息,走到甲板上,看到個五十來歲的粗壯漢子正在給船員們分派工作,正是這艘船的火長,負責針路領航,乃是僅次于船長的人物。有些船東不出海,也會直接雇他們作船長。
徐元佐等火長暫停下來,上前道:“老范。”
“噯,徐相公您吩咐。”
“下面打算怎么走?”
老范愣了愣,心中暗道:這相公莫非是走過海路的?
徐元佐直接道:“是從諸島之間穿過去,還是走海峽過去?”
老范登時明白過來,道:“徐相公,咱們這回船多,熟手卻少,肯定是貼邊從沙門島穿過去。您說的海峽,是書上的名字吧?咱們這里喚作‘老鐵山水道’。那條水道真是兇險,冬夏兩季要么有霧,要么大風大浪,等閑不能走。現在雖然沒有冬夏時候兇險,但也是浪高風急。船上都是貴人,何必犯險呢。”
徐元佐微微點頭,問道:“為何叫做老鐵山水道?”
老范指著西北方水天一色,好像真能看見一般:“海那邊就是遼東都司的金州衛和金州中左所……”
“旅順。”徐元佐輕聲道。
“對對,旅順口就在金州衛的尖尖上,更尖尖上有座老鐵山,所以那條水道就叫老鐵山水道了。”老范解釋道。
徐元佐微微點頭:“你倒是清楚得很。”
老范笑道:“小的早年間也走過這邊,家里世世代代都要背北海水路的針譜。”
“你家祖上跟朱清有淵源?”
老范笑道:“朱清張瑄名氣雖大,但是我們卻不走他們的海路,難走,又慢。國朝洪武、永樂年間,海運走的都是殷明略開辟的新路。從崇明放洋進黑水洋,然后或是停成山衛,或是停威海衛,過沙門島,走萊州大洋,放北直行,就到天津衛的大直沽了。”
徐元佐笑道:“原來如此。你東家還特意去找朱清遺書,不如直接問你就知道了。”
老范呵呵笑道:“東家哪懂這個?再說,那時候他不是也沒找到我嘛。”
徐元佐知道沈玉君必在左近,轉頭一找,果然看到她正扶欄遠眺,假意看海,實則氣得七竅生煙,肯定是聽到兩人的這番對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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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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