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門閨相 第一章 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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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外的初春,乍暖還寒的時候。
尤其到了夜里,更是冷得讓人覺得,仿佛回到了寒冬。
柳默慎內穿那件早已洗得脫了色的緇衣,外面罩了件嶄新的狐皮斗篷,青絲胡亂挽了個發髻,斜插著一支碧玉簪,玉的水頭是極好的,只是簪子的樣子卻不像是尋常女兒家喜歡的花式,倒更像是男子固發用的。
若只看背影,會覺得柳默慎是一個身量纖纖,略嫌弱不禁風的婦人。
可若看了正臉,恐怕就連那最大膽的人,都要嚇一個跟頭了。
柳默慎的左臉,從額頭起至脖頸,竟然有一塊極大的燒傷,在昏黃跳動的燭火之下,已經炭化的皮膚還有些詭異的發紅,就連眼睛都分辨不出來了,看著甚是嚇人。
可是,柳默慎沒有燒傷的右臉,卻是膚若凝脂,彎眉杏目,讓人不禁去想象,若她的臉沒有被毀,那會是怎樣的佳人。
尤其是在柳默慎的神色,眉梢眼角之中,堅毅中還帶著平和。
曾經就有那讀傻了的書生對著她跌足道:“惜哉惜哉,佳人未至白發卻朱顏不再,實乃人生憾事!”
而這個讀傻了的書生,在昭王起事的時候,一人擋在昭王的車架之前,痛陳昭王禍亂天下之罪行。
最終,被昭王的手下亂箭殺死,頭顱割下,掛在主帥大旗之上,壯其軍威。
素來冷心冷情的柳默慎知道這事之后,愣怔了許久,才喃喃嘆道:“果然是書讀傻了的。”
因于大火中煙熏而嘶啞的聲音中,有了些許波瀾。
而對面,著鎧甲,以軍中之禮單膝跪地的少年將軍,神色中,早已隱去了痛失摯友的傷痛。
那日,柳默慎呆呆坐了很久,才問:“那將軍,想求什么?”
少年將軍握著劍的手緊了緊,一字一頓地說:“求天下,海晏河清。”
求天下,海晏河清。
往事猝不及防地跳了出來。
自那日至今,已經有三年之久。
三年里,昭王的殘部被趕到了南疆深山之內,北疆外敵雖然依舊負隅頑抗,卻已經式微。
少年人的鬢邊,也有了早生的華發。海晏河清之愿,近在咫尺,他盼到了。
只是,柳默慎卻看不到了。
柳默慎垂首看著桌上的那一疊紙。
“北疆之賊,驍勇好戰,然凌日王之子或可為天家所用……”
“功勛之家,常以擁立之功凌駕于皇位之上,然削權太急,未免于國勢有礙,將來或再起昭王之事,不若……”
“海外之地,雖蠻荒,卻亦有繁華之所,可行遠交之策……”
她一頁頁看下去。
紙上小楷娟秀,間或有改動之跡,卻密而不亂。
寫的人,是下了功夫的。
可柳默慎的眼神,卻越來越黯然。
一生心血,盡數在此,只是不知道她死后,可有人能將這幾頁紙上的內容,當個事兒?
此時,只聽“吱呀”一聲,一個二十出頭,臉上卻還帶著稚氣的青衣女子,扶著一盞燭燈,推門走了進來。
青衣女子將燭燈放到桌上,兩盞燭燈一起,顯得屋中更亮了一些。
她叫青虹,是柳默慎昔日遇難逃家時,帶出來的丫頭。
只是這么多年相依為命下來,二人說是主仆,卻更像是姐妹。
柳默慎并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問:“有消息了?”聲音沙啞,頗為難聽。
青虹笑著道:“是。線報傳來,說大軍已經破了鼓納部,殲敵萬余,降敵三千。大軍現在已經圍了銅水關,攻下銅水關,指日可待。”
說著,她看著柳默慎難見笑意的表情,在心中忖度了半天,才小聲說:“叢將軍還說了,等到北疆大捷的時候,要帶了上好的高粱紅,和姑娘痛飲三大壇。”
柳默慎指尖微顫,眼神中,終于多了一絲柔和。
青虹見她如此,心中也是高興。
人人都說柳默慎無父無母,所以冷心冷情,可是在她看來,自家的姑娘卻是最古道熱腸的。
不然,她又怎么會為著別人一句“海晏河清”,就千里迢迢地自海外仙山之處回到雍朝,為之出謀劃策呢?
最終,還被賊子戕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青虹想著柳默慎今早吐出的黑血,又覺得心中難受,眼睛也熱熱的,忙低下頭去,想要收拾柳默慎寫廢的紙。
只見紙上寫著“永和九年……”
每個字都能看出來,寫字的人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可是落筆之處,卻虛浮無力。
尤其是“年”字,寫到最后,竟然落了墨滴在紙上。
青虹眼圈一紅,淚水撲刷刷地就掉了下來。
柳默慎看她如此,反而笑了:“我啟蒙的時候,便是寫這個。如今,卻連那時都不如了……”
青虹心中更難過了,哭著道:“姑娘莫要這么說,叢將軍方才說了,必然會為你尋回解藥來。”
柳默慎笑了笑:“喬子唐這人一生沒有別的本事,不算智計過人,唯獨下毒解毒的功夫,宇內無人能及。”說著,吃力地抬起手,為那青虹拭去了面頰上的淚水,柔聲道,“傻子,何人不死?你又為何要哭?”
她的這句話,倒讓那青虹哭得更厲害了,只見她跪倒在地,撲在柳默慎懷里:“青虹這一生,多虧了小姐,只是……只是……”青虹的哭聲越來越悲傷,語氣也更加哽咽了,“小姐這樣好的人,為何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柳默慎緩緩地坐回到椅子上,將手搭在青虹的頭上,半晌,才喃喃道:“是呀,既然已經見識了不一樣的天地,那這樣的下場,也是好的。”
起碼她沒有死在二娘的算計之中,起碼她沒有死在父親的冷漠之中,起碼她,柳默慎死的時候,是天下人人皆知的“佛衣女諸葛”,而不是忠勇公家“克母的掃把星”。
青虹依舊趴在柳默慎的懷里,嗚咽著哭泣。
夜色襯著哭聲,夜色掩著哭聲,顯得更哀戚了。
許久,青虹哭夠了,才擦了擦淚,直起身子,道:“姑娘千萬不要再說喪氣話了,如今天下初定,新皇也甚是欣賞姑娘之才華。待到新皇用姑娘之計謀定了關外與北疆,說不定姑娘還能封王拜相呢!到時候一定要讓老爺知道,姑娘是何等的厲害,看他后不后悔。”
女子封王拜相,自古少有。
柳默慎聽著青虹的孩子,笑意直達眼底。
自十三歲那年,她與青虹被匪人從無相庵擄走,十五年的時光,青虹從沒變過,一直是這樣無條件地相信她。
至于父親……
忠勇公柳恒同,自清平五十八年先皇病逝起,便一直遵著先帝遺詔,擁立太子端為帝。
三年的昭王之亂,都沒能動搖柳恒同的決心。
柳默慎本對于父親十分模糊的印象,卻因為擁立之事,而清晰起來,只是她早就不在乎了。
她這一生,見識過塞北的黃沙烽煙,也見過嶺南的繁花似錦;見過中原的遼闊廣袤;也見過江南的富貴榮華。
還見過海外奇景。
一個曾經因為父家刻薄對待,母家不聞不問而瑟縮在角落里只會哭的深閨小姐,只因著十三歲的那一次意外,突然就見識了天下。
否極泰來,福禍相依,寫滿在她短暫的人生中。
這番經歷,又讓她怎么會在乎于所謂的父族與母族?
所以她能冷眼看著父族于最落魄之時再次崛起,也能冷眼看著母族在最輝煌時一夜傾塌;能為了一句動了她心弦的話而殫精竭慮,也能平靜地面對自己的生命將到盡頭。
她從不后悔,只是……她有遺憾。
思緒在這一刻,回到了現實,柳默慎看著眼睛紅腫的青虹,笑著問:“青虹,你可有什么遺憾的事情?”
青虹愣了一下,搖搖頭,道:“沒有……姑娘為何這么問?”
柳默慎笑了笑,抬頭透過昏黃的燭火,看著墻上的那副垂釣圖。
“因為我有……”柳默慎靠在椅背上,回憶著自己短暫的人生。
那些謎團,那些遺憾,最終會隨著她的死亡,也消失在這個世上了吧。
主仆兩人,就這樣一坐一跪,共同回憶著曾經。
柳默慎的語速很慢,可是青虹說得卻很快,還時不時地抬頭看著柳默慎。
仿佛說一句便少一句,看一眼就少一眼一樣。
一夜無眠。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聽見院子里突然一陣嘈雜聲。
青虹猛地跳起來,道:“什么人?”
就聽見有人在院外高喊:“捷報!捷報!”
青虹一聽,立刻喜笑顏開,忙對柳默慎道:“姑娘!看來叢將軍勝了!”
說著,青虹急忙忙地沖到了屋外。
柳默慎吃力將桌上的那幾頁紙拿在了手里,靠在椅子上,眼睛看著門外的方向,視線卻漸漸模糊。
勝了,真好,這一戰既然勝了,那么關外與北疆的安定,便是指日可待了。
真好……她想著,視線更加模糊了。
昨夜與青虹說的那些回憶,就像是走馬燈一樣,在她的眼前劃過。
真的很累。
柳默慎終于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軟癱在椅子上。
寫滿了畢生心血的幾頁紙,飄落在地。
外面,青虹的聲音滿是欣喜。
緊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間或有甲胄碰撞之聲。
是青虹帶著人走了進來。
柳默慎用力想要看清楚來人,卻再也沒有了意識。
咣當一聲,不知何人捧著的酒壇落地,散了一屋子濃烈的酒香……
復初三年,佛衣女諸葛柳默慎,在北疆銅水關大捷后,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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