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嫁 第054章真相
那是深秋的夜,凄寒蕭索。瓊華澄澈,從窗口透進來,地上宛如一層薄霜。
屋子里有哭聲,不知是誰,低聲抽噎。
“珃珃,娘走后,你要記得兩件事。若是你不記得娘的話,娘泉下不安。”躺在床上的婦人,聲音暗啞輕柔,說著的時候不停喘氣,已是末路。
她身邊的床榻上,跪著兩個身影。
大些的十二三歲,小的才五六歲。
年紀大的姑娘,是盧珃,太原盧氏排行第三的姑娘。她是跟著叔伯兄弟一起排行的,其實單論女孩子,她是嫡長女。
身邊跪著的,她是少不更事的妹妹盧玉,盧氏九娘。她年紀小,卻知道母親要走了,所以一直在哭。
只有盧玉在哭。
盧珃神情木木的,似死灰一般。她已經懂事了,知曉母親的病無力回天,哀嚎毫無用處,所以她跪在那里,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娘,您的話,女兒會牢牢記在心上。”盧珃道,“哪兩件,您說?”
婦人甚是欣慰。
女兒這么懂事,婦人也寬心了些。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停頓半晌,才道:“頭一件:不要因為娘的死和你父親置氣。
珃珃,咱們女人生下來就命苦。在娘家,命在父親手里;將來出嫁,命在丈夫手里。要報仇,先要忍耐,要借力打力。你若是得到了你父親的寵愛,在這個家里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不管他將來如何寵那個女人。你都要裝作欣喜,甚至跟那個女人示好。不需要刻意去巴結她,投你父親所好,就可在家里立足。你父親是家主,他疼你,其他人都不敢得罪你。
不要做無用功,記住:得到了你父親的信任,你才可以得到一切。其余的,都是白費。珃珃,不要做無用之事。”
盧珃緊緊攥住了手。
她稚嫩的眼睛里。蹦出了怒火。那怒火熊熊。似乎要將她燒燼。可是,她很快收斂,眼睛又恢復死寂。
她語氣空空的,道:“娘。女兒謹記了!”
婦人很欣慰。輕輕摸了摸盧珃的臉。婦人歇了半晌。恢復了些力氣,又道:“第二件:你和玉兒,你們姊妹倆永不要生罅隙。珃珃。這個世上沒人可以信任,包括你哥哥。可是,你要信任玉兒。”
母女倆都回頭,看了眼旁邊的小姑娘。
小姑娘才五六歲,哭得一臉的淚,惶然回視母親和姐姐,眼神稚嫩而無知,叫人心疼。見母親看她,她哭得更兇了,幾乎趴到了母親懷里。
她接受不了。她姐姐的冷靜,讓她害怕。母親的病情,她隱約也明白了些。
“娘!”她爬上了母親的被窩。
婦人將她摟住,任由她躺在自己身邊。婦人手指枯瘦,似干裂的枝頭,拂過小女兒的臉。
“珃珃,娘不能照顧你們姊妹倆,娘對不起你們。”婦人虛弱道,“比起你妹妹,娘更擔心你。你總是一根筋,不服輸。你小時候就想贏過你哥哥,非要和男人去爭、去斗。
最后,不過是遍體鱗傷,毫無用處。世道不容女人要強,你總是不懂。
女人啊,在男人跟前服軟、柔情,他們才能為你所用。你這樣好勝要強,將來要吃多少苦頭?娘只擔心你。”
“我......我服軟。”盧珃緩緩抬起眼眸。她木然的眼眸里,終于滿是淚水,“娘,您走后,我把玉兒當自己女兒一樣疼愛,養大她。您教我的話,我再交給她。”
婦人微微笑了笑。
她的笑容里,沒有半分欣慰,滿是苦澀。她并沒有忘記,盧珃的性格像誰。
就是像她啊,盧珃的性格,和母親的如出一轍。婦人臨終前,才驚覺自己走了一輩子的彎路。她費力掙扎、奮斗,最后贏得什么?
她的長子被她丈夫調去邊疆,她臨終都見不上一面;兩個女兒皆未成年,一個要強好勝,比她還要厲害;一個年幼無知,只知道哭。
輸得一塌糊涂。
兩個女孩子,都是滿臉的淚。
盧玉糊涂的視線里,繡著牡丹花開的被子,變成了一柸黃土。
母親的新墳,立在祖墳的西邊。新墳修建得整齊,墓碑高大。那天晴朗,日頭晃得人發暈。
明明是下葬,可是四周的人,為什么表情愉悅?是因為陽光在他們臉上,遮掩了他們的泣容嗎?
盧珃緊緊拉住妹妹的手,她攥的很緊。
盧玉吃痛,就哭著喊姐姐。
盧珃突然大哭起來。四周的人,都驚了下。這個面無表情的少女,哭得凄厲。
有個老太太,親自過來攙扶她。
“嬸祖母。”盧珃哭暈在老太太的懷里,嬌柔可憐。她生得美艷,像足了她母親。只是那雙眸子,和她母親一樣犀利鋒銳,叫人不喜。
她哭起來,眼眸竟是可憐兮兮,滿眸哀婉,楚楚動人。
“三娘,你莫要傷心了。”嬸祖母心疼勸慰她。
盧珃仍是哭得暈過去。
往后的日子,盧珃在人前柔婉貞淑,性格恬柔文靜;在盧玉面前,她時常面無表情,鋒利的眸子盤算著什么。
盧玉見她這樣,就會緊緊抱著她的胳膊,靠著她,低聲喊“姐姐”。
盧珃會像撫摸小貓一樣的溫柔手掌,輕輕撫摸盧玉的腦袋。
“玉兒,咱們的繼母要進門了,嬸祖母不同意,嫌棄她身份低微。咱們怎么辦?”盧珃似自語,輕輕撫摸著懷里的盧玉,呢喃道。
盧玉茫然無知。
盧氏的幾個房頭尚未分家。內宅婦人,嬸祖母健在。她位高權重,嫁娶之事,自然要嬸祖母點頭。
“......咱們去求嬸祖母。”盧珃淡淡,唇角有個冷笑,“這件事成了,咱們是不是在父親跟前立了一功?”
盧玉不解看著她姐姐。
而后,那個女人果然進門了。
哪怕盧珃不去求,父親也是鐵了心的。只不過,盧珃去求情了,事情變得容易些。少了很多波折。父親非常高興。
繼母進門之后,被父親送到苦寒之地的長兄盧珞終于被調回了太原。
這是父親對盧珃的回報。
長兄回來卻是大發雷霆,他把盧珃案幾上的東西,全部拂到了地上。指著盧珃大罵:“你給嬸祖母說。咱們這房不能沒有母親?你哭著求嬸祖母。讓那個女人過門?你忘了娘是怎么死的?”
盧玉站在一旁,哇的大哭起來,她被嚇到了。
盧珃也很是委屈。淚光點點。
長兄氣得拂袖而去。
盧珃收起她的委屈,淚意斂去,面無表情把地上的東西,一點點撿起來:“他這個莽夫,不足以堪大任。娘從未想過阻止那個女人過門,她只想咱們過得好,大哥能回太原府。
玉兒,咱們做到了,是不是?咱們沒有辜負母親所托,是不是?”
“姐姐,你的手流血了,玉兒害怕......”玉兒哭著道。
盧珃徒手去撿被大哥摔碎的茶盞,劃破了手掌,滿手的血。她看著鮮紅的血,不知如何,突然落下淚來。
她緊緊抱著盧玉,哭道:“誰都靠不住!玉兒,你將來你不會這么難捱,因為那時候,你就可以依靠我!我靠得住,我就是比男人優越!”
盧玉被她抱得喘不過來氣。
這一切,都是凌青菀夢境里的事,宛如眼前真的發生過。
凌青菀夢到很多關于盧珃的。
都是盧珃的。
其他的事,凌青菀都不記得,她只記得和盧珃有關的。盧珃一路彷徨,委屈心酸,從不叫苦。她拼了命往前走。
“原來,我夢里那個叫姐姐的聲音......是我自己!”凌青菀醒來之后,滿面淚痕。
她總是夢到盧珃的事,以為自己就是盧珃。
但是,她夢到的事越來越多,就陡然明白過來:每次夢到盧珃,盧玉都在場。
哪怕盧珃婚事的那場爭吵,盧珃也是很得意的,她并不憤怒,靜靜站在那里。感到憤怒,想讓眾人閉嘴的,是在旁邊的盧玉。
凌青菀從未沒有單獨夢到過盧珃。
比如盧珃的丈夫,盧珃封后儀式,應該會有印象的。封后,是盧珃最得意的事之一,她后來直接把父親給貶為庶人,讓堂叔接替了她父親,報了宿仇。
盧珃的丈夫,對盧珃并不好,盧珃很憎惡他,應該也會記得,哪怕是不好的。
可是凌青菀不記得,因為她根本就不是盧珃。她只記得自己和盧珃在一起的事。
她還單獨記得兩件小時候的事,那兩件事中,下人叫她九姑娘,而不是三姑娘。
夢里那個絕望哭喊姐姐的,就是她自己,凌青菀已經能確定了。
“我為什么不能替代她?”這就是為什么她以為自己是盧珃。她太內疚了,看著她姐姐那么痛苦掙扎,卻不能幫她。
所以,她下意識希望自己變成她姐姐,替姐姐受苦。
“我是怎么死的?”凌青菀記得小時候的事,而后的事卻不太記得了。她夢里男人的面容,仍是沒想起來。
真的是王七郎嗎?
盧玉死的時候,懷著身孕。
有人說盧玉是自盡,也有人說她是失足。到底什么情況,凌青菀毫無印象。
反而是盧珃上吊的事,她記得些。這是凌青菀最迷惘的地方。她姐姐死的時候,她都死了兩年,為什么她會記得?
“我到底是從哪里來得孤魂野鬼?”凌青菀伸出手,看著自己的指尖,蔥白如玉。
這么年輕的凌青菀,她的魂魄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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