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紀元 第六百七二節 對策
這里只有“探索者一號”的殘骸。套用地球上的觀點,其實就是一個大垃圾堆。
然而,垃圾也有自己存在的意義。至少,這些殘骸是夜影目前最為可靠,也是最穩定的食物來源。飛船爆炸把很多東西拋飛出去,在周圍形成一片面積廣闊的碎片。每時每刻都有尸體碎片在空中移動,夜影之所以要制造小型噴射器,目的就是為了從殘骸當中獲取更多的血肉。雖然食尸這種事情聽起來很是惡心,卻是迫不得已情況下,維持生命的必須手段。
地球上曾經有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兩個窮人是鄰居,各自耕種著一塊貧瘠的土地。由于產出不多,兩個人都深受饑餓與貧窮困擾。其中一個窮人決定改變處境,放棄這一切,去其它地方謀生,另外一個卻覺得這種做法充滿危險,決定還是留下來繼續過著固定不變的生活。幾年后,外出謀生的窮人變成了富豪,留下來的窮人依舊沒有任何起色
每個聽到故事的人,都覺得離開的窮人聰明,是自己最好的勵志目標。可很少有人想過,離開就意味著變化,在不確定未來方向的時候,這種變化往往意味著災難。你可能會在尋找機會的路上活活餓死,也可能因為某種意外而喪生。當然,每個人都向往成功,都愿意付出勞動和汗水。然而,機會這種東西從來就數量稀少,甚至比大熊貓還要珍貴。留在原處的窮人并非愚蠢,而是他看到了隱藏的危險,感覺到得失之間的兌換比例。他不是傻瓜,只是不愿意涉足危險,雖然窮困饑餓依舊,但總要比當場橫死好得多。
夜影的現狀,就與故事里的兩個窮人差不多。
離開飛船殘骸,也許可以得到更好的生存基礎。
同時,也意味著可能徹底死亡。
在這個問題上,黑色顆粒永遠不可能給予真正的答案。它們并非全知全能,它們只是一種具有智慧的細胞。黑色顆粒當然不愿意夜影這個寄主死亡,但它們同樣也是在冒險,希望得到更好的生存環境。它們并不確定在那顆小行星上能夠找到什么,最多也就是在食物理解方式上,有著超過夜影的特殊認識。
它們指出了路,卻并不知道這條道路上是否存在陷阱?盡頭是不是懸崖?還是幸福天國?
夜影沒有繼續發問。這樣做毫無意義,甚至比兩個啞巴之間爭吵不休還要無聊。可是,黑色顆粒的生物感知能力的確要比自己敏銳得多。
我能相信你嗎?
成功幾率到底是多少?
無數問題從夜影腦子里冒了出來,她思考了很久,并未注意到胳膊上的時鐘已經旋轉了好幾百圈。直到發條走完,發出“卡塔”一聲輕響,才把夜影從混亂模糊的思考當中喚醒。
時鐘的存在意義,只是為了對時間進行標記。夜影認為不值得在這方面消耗能量,所以采用了最原始的發條作為驅動。
她向黑色顆粒發送出一道探詢思維:“那顆星星距離我太遠了。告訴我,究竟該怎么過去?”
黑色顆粒沒有回答。
一顆螺帽從夜影左肩側面慢慢飄浮過來,很慢,遠處射來的陽光照亮了螺帽側面,反射出淡淡的金屬光澤。
距離很近,只有不到五米。
沒有任何跡象,夜影忽然看到自己的頭發就這樣射了出去,牢牢抓住了正在空中飄浮的螺帽。
“頭發”只是沿用了地球人類慣用的稱呼。它們是從夜影頭部蔓生出來,以線狀形式存在的身體。就像章魚的觸手,卻比那種東西更加細密。這根頭發的彈射,不是夜影的本意,而是黑色顆粒意識驅動下,身體的最直接表現方式
它為什么要抓住這顆螺帽?
這是一個新問題。
夜影從發絲上解下螺帽,用手指拈住,湊近自己的獨眼,細細端詳。
螺帽本身沒什么特別。六角形的外觀,內部圓形孔洞里分布著順序繞行而上的淺痕。它原本屬于飛船的一部分,毫不起眼,無論在船身的任何位置,都能找到相同型號的物件。
為什么偏偏是這個?
黑色顆粒究竟想要告訴我什么?
諸多問題,沒有一個得到答復。
夜影感覺體內的黑色顆粒有種說不出的涌動變化。它們當然知道答案,卻無法通過意識交流讓自己明白想要表達的意思。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惱火的事情。就像你看到了某人腳下就是萬丈深淵,急忙連比帶劃想要告訴他遠離危險,對方卻根本不明白你的意圖,還在嘴里不于不凈罵著你是白癡、傻瓜、瘋子。
你們到底想要說什么?
這顆螺帽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夜影腦子里充滿了迷惘,再次陷入久久的沉思。
王啟年正在產生變化。
對于遠在紅龍六號移民星球上的童延峰來說,每天定時觀察可怕的院長大人,已經變成了一項固定的工作。
王啟年的確很可怕。在地球上如此,現在依然還是這樣。誰也沒有想過,這個老家伙居然會變成一顆星球。當然,這種說法并不準確。應該是他吞噬了星球本身的所有礦物質,用機械生產的方法,再造了一副龐大無比的鋼鐵身軀
從兩年前開始,童延峰就發現:那顆被命名為“院長大人”的星球上,一直在持續不斷發射著飛船。
是的,你沒有看錯,那的確是飛船。
這種事情對王啟年毫不困難。他可以自由生產任何一種想要的機械裝置。無論是億萬噸級的壓力機,還是完全絕緣的真空操作艙。他的身體龐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無數金屬和提煉物質填充其中,備用材料多到無法計數。說起來,這種做法,王啟年還是從黑格身上得到啟發。他自始至終都覺得機器人形態并不安全,有太多東西可以對自己造成威脅。為了確保不受到傷害,怕死的老胖子使用了及其變︶態的辦法,把自己牢牢包裹在一大堆金屬材料當中。
孟奇曾經就這個問題,與王啟年之間進行過討論。老胖子的觀點很直接:巨大,就意味著強大。只有巨大的東西,才談得上在宇宙當中近乎永恒的存在下去。比如體量巨大的肉食動物,存在時間肯定長于素食種群。草原上的獅子之所以對鬣狗產生威懾力,就是同樣的道理。如果把巨大的概念繼續膨脹,星球本事就強于在其身上附生的物種。它們存在的時間超乎想象,但還有比這更大的,比如恒星,比如黑洞,以及許許多多人類尚未觀察到,但的確存在的物件。
王啟年的巨大化過程,已經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并且產生了強烈警惕。
他原本只是一個人類,卻并吞了整個實驗室,然后是整個帝國研究院。老胖子并不滿足,于脆并吞了整個星球……這過程簡直比貪食蛇游戲還要刺激,也讓帝國學者們認識到某種潛在的,可能出現的危機。
弗朗索瓦走進部長辦公室的時候,童延峰正看著全息屏幕上剛剛傳送過來的信息,表情充滿了迷惑。
“閣下”
一聲輕喚,將童延峰的目光從屏幕前轉移過來,投注到弗朗索瓦身上。
他是一名身材瘦高的中年人,穿著帝國高級行政官員的藍色制服,鼻梁上架著一副水晶眼睛,過于削瘦,使面頰兩邊深深凹陷進去,眼窩很深,整個人顯得氣勢逼人,充滿令人必須仰望的冷厲氣勢。
童延峰慢慢活動了一下胳膊,淡淡地吩咐:“說吧我聽著呢”
“我們必須終止紅龍三號,也就是“院長大人”星球的能量輸送。”
弗朗索瓦推了推眼鏡,點開手腕上的便攜式電腦,認真地說:“我建議……不,我必須告訴您,一定要終止能量輸送。否則,情況會變得越來越糟。”
所謂能量輸送,是王啟年最初并吞整個帝國研究院,逐漸成為紅龍三號星球主宰時候與童延峰等人的約定。當時,王啟年無法依靠自身力量對所在星球能源進行合理化運用。他要求童延峰在鄰近幾顆移民星球上架設潮汐裝置,通過該星球氣流引導,以及地形之間產生的能量流,對自己進行有效的補充。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至今。當然,現在的王啟年已經不再需要其它星球上的能源,并且在自身內部形成了大型能量永動裝置。雖然能量輸送的情況一直存在,但無論帝國現任的研究院副院長弗朗索瓦,還是童延峰,都很清楚,外來的星球能源已經對王啟年可有可無。
“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童延峰慢慢皺起眉頭,身體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我知道你是出于對帝國能源使用方面的考慮,才提出這樣的建議。可是你得明白,院長大人地位超然,關于他目前的一切,皇帝陛下離開的時候,有過專門的指示。陛下要求我們聽從院長大人的一切安排,服從他的每一項命令。這些事情,難道你都忘了嗎?”
盡管童延峰的語調和聲音都很普通,可是在弗朗索瓦聽來,卻無異于最嚴厲的指責。他白凈的面頰很快變得漲紅,表情也充滿了憤怒。
“您竟然懷疑我對皇帝陛下的忠誠?”
因為激動,弗朗索瓦的聲音隱隱有些顫抖:“我也注射過皇帝陛下的血,我對陛下的信念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深重。您覺得我說這些話是為了我自己嗎?攝政王閣下,您呆在辦公室里的時間太久了,您應該去外面走走,看看已經發生的事情,聽聽大家的意見。”
童延峰有些疑惑:“大家的意見?什么意思?”
“我們都是“工蜂”,都是絕對忠實于陛下的擁護者。”
弗朗索瓦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用沉穩的語調闡述事實:“我們每個人身體里,都流動著與皇帝陛下相同的血。那是我們最偉大領袖的賜予,也是維持這一群體的根本。我承認,院長大人的確擁有很多我們從未想象過的知識,他的睿智在這個世界上無人可及。他創造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提出了大量先進的理論。實事求是的說,王院長的出現,使紅龍帝國的整體科技水準前進了好幾個世紀。就這點而言,他的功績的確無人能比,足以令人仰望。”
“可是反過來看,王院長也的確產生了很多負面效果。”
弗朗索瓦話鋒一變:“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而是一個人類與機械相結合的超級生命體。崇拜他的同時,我也產生了深深的恐懼。那還是十多年前的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我四歲的兒子在房間里玩游戲。他把積木拆開,重新拼合成各種不同形狀的物件。飛機、坦克、房屋、小船……閣下,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想到,這正是王院長目前所做的事情。他是一塊能夠自由轉換形態的另類積木,而且還在源源不斷產生出更多的積木原料。我們都知道院長大人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樣子。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類,而是變成了一顆星球。”
這些事情童延峰以前并非沒有想到過。只是像這樣從另外一個人嘴里毫無遮攔說出來,還是第一次。童延峰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壓低音量:“說下去,我聽著呢”
“人類死了就會腐爛,想要長生不老之類的念頭,也并不奇怪。我并非不贊同半生化半機械技術,我只是覺得,院長大人在這方面做得有些過了。即便他真的想要這樣做,也應該采取更加隱秘的做法,或者要求我們予以保密,給予更多的幫助和支持。”
弗朗索瓦停頓了一下,無比嚴肅地說:“秘密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不讓它在民眾之間擴散。帝國大部分成員都是“工蜂”,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知曉秘密的資格。王院長在這方面做得太過于明顯。現在,我們都知道他是頭頂上那顆星球,他卻從我想過,這會給其他人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童延峰瞇起雙眼:“影響?”
“他就在我們的頭頂上。”
弗朗索瓦接下來的話,與這句感慨顯然毫無關聯,其中想要表達的意思卻很明顯:“螞蟻之所以被藐視,是因為它們實在太小,無法對我們構成威脅。我們會重視一只貓,或者一條狗。因為它們很有趣,很聽話,可以當做玩具,或者是忠實可愛的寵物。對于獅子之類的猛獸,每個人第一眼看到它們的時候,都會覺得本能的恐懼,那是因為我們都知道獅子吃肉,而且特別喜歡吃人。但如果是一只態度友善,表明對于肉食沒有絲毫興趣,只偏愛卷心菜和蘿卜豆腐的獅子,很多人會喜歡上這樣一個對自己沒有威脅的朋友。然而,容忍和耐心最多也就是到此為止。如果這種非人類的生物體型繼續增加,超過大象,甚至達到數百米的高度,就像好幾幢摩天大樓累加重疊起來,那么就算它的天性極其善良,小心謹慎得連踩死一只螞蟻也不忍心,我們仍然不會把它看做是朋友,只會覺得它是潛在的敵人。”
弗朗索瓦的這些話不難理解。對于人類而言,體量大小本來就意味著敵我善意之間的最明顯差別。以大象這種素食動物為例,盡管知道它的性情溫和,主動傷人的幾率很低,但無論主動還是被動,人類對于大象都抱有戒備理。這其實不難理解,這種體量龐大的生物,隨便抬起腳,就能輕而易舉把某個人活活踩死。這種強大是無論任何程度的善意都無法化解。除非你能夠控制它,用鐵鏈將其牢牢鎖緊,隨時隨地都把刀子架上去,對方稍有異動,就可以在尚未造成破壞之前,一刀了結它的性命。
人類,從來只是對能夠被自己掌握的事物,才會做到真正的放心。這種天性永遠也無法抹除。正因為如此,人類群體產生了專業的馴丨獸師。有了這種特殊職業的存在,接近猛獸或者巨象的時候,我們的心理恐懼才不至于那么強烈,而是變得相對平緩。可是,沒有哪個馴丨獸師敢擔保絕對安全,一旦猛獸發狂,或者大象根本不買你的賬,馴丨獸師就只得當場橫死。只要出現這種事情,兩個生物種群之間,就再也沒有調和的機會。
弗朗索瓦的想法,就是基于這方面的考慮。大象終究是大象,在喜歡養寵物的人當中,馴丨養貓狗的數量最多,因為它們幾乎不會對人類造成威脅。也有人喜歡蟒蛇、蜥蜴之類的特殊寵物。它們都有著共同的特點:體型不會超過成年人,只要愿意,我們隨時隨地都能殺了它們。
歷史上也有過人類與鯨魚之間美好的故事。可那畢竟是少數。這需要一個永遠無法被逆轉的前提————成為朋友的另類物種,智慧程度必須低于人類。它們可以擁有簡單的思維意識,但絕對不能產生出更多的進化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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