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紀元 第一百九四節 父母
蘇浩的聲音富于磁性,悅耳動聽,但是結合了那種仿如非人般冰冷的語氣,卻只會讓人覺得心底暗生寒意。
思博的臉色重新恢復蒼白。他重重嘆了口氣:“你顯然沒有弄明白自己所處的環境和位置。很多事情你根本就不明白……好吧你能不能告訴我,對于這場生物戰爭,你究竟知道多少”
這問題出乎蘇浩的意料之外,他目光一滯,表情也隨之變得豐富起來。
他完全沒有想到思博竟然會提起這個。可是,就蘇浩目前掌握的情況,無論在未來世界還是現在,有資格說出這種話的人絕對寥寥無幾。而且,這些人對于病毒爆發本身以及隱藏的秘密,都比自己了解得更多,更透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蘇浩反應很快,他做出一副微微愕然的表情,語調略微遲緩:“你指的是什么”
思博的神情開始流露出鄙視和自信:“果然,你不是知情者,王啟年顯然沒有把你當做心腹。否則,你多少應該知道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蒙在鼓里。”
蘇浩皺起眉頭,使自己的表情符合思博的判斷。
“病毒風暴并不是你想象中的自然災難。”
思博的話語中充滿怨氣和恨意:“這是一場陰謀,是人為制造的戰爭。你和大多數人一樣,都被騙了。你們根本不知道這一切究竟為何而來,也不明白生物戰爭的真正目的。他們欺騙了你,欺騙了很多像你一樣正直善良的人。你們會死,會覺得為了守護防線而死是一種光榮。可事實上,他們只是把你們當做垃圾一樣拋棄。利用到最后,榨干最后一絲剩余價值,你們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成為裸露在泥土表面的白骨。”
蘇浩安靜的坐著,微微抽搐的眼睛里不斷閃過震驚和悸動。
他控制著情緒,語調寧定:“說具體一些,別那么空泛。沒有足夠的證據,你無法說服任何人。”
“證據”
思博忽然毫無征兆的大笑起來,用尖細的聲音叫著:“你想要證據想要證據這一切難道還不夠真實嗎死了那么多人,整個世界幾乎已經毀滅,那么多城市被放棄,你居然還想找我要什么該死的證據”
他猛然站起來,雙手杵著桌子,上身朝前方傾斜,以無比強硬的威勢和角度,沖著蘇浩低吼:“我就是你所謂的證據,一個活著的,沒有死于陰謀,正在努力對抗瘋子和病毒,鮮活無比的證據————”
蘇浩沒有,只是平靜的看著思博,看著雙眼瞪紅的他目光漸漸變得悲哀,眼角溢出淚水,渾身上下仿佛被抽空了力氣,慢慢縮回自己的座位,雙手捂著臉,“嗚嗚嗚”輕聲抽泣。
“你根本無法理解,你不會明白。這是一個可怕的陰謀,我的父母一直想要阻止這一切,他們甚至為之付出生命。然而,跟那些高高在上的魔鬼相比,他們實在太渺小了,什么也做不了……”
蘇浩強行抑制著心情,冰冷的語氣與情緒激動的思博形成鮮明反差:“你父母是誰”
“他們的名字不重要。”
思博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叫什么,哪怕你翻遍軍方的電腦記錄,也不可能找到與之對應的名字。”
“為什么”
“他們被抹掉了。”
蘇浩眼眸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震驚:“抹掉什么意思”
“就是永遠也不存在。”
思博重重吸著鼻子,閉上雙眼,任由淚水在眼眶里慢慢浸泡悲痛:“沒有工作記錄,沒有任職時間,沒有論文署名和社會保障代碼……他們原先擁有的一切,被兩個毫不相于的人代替。冒名頂替者早在戰前就死了,除了執行者和謀劃者,沒人可以發現其中的秘密。”
蘇浩的表情變得嚴肅。
他當然可以聽懂思博這邪里的意思。
“抹掉”,意味著將某個人的一切痕跡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清除。不僅僅是上的毀滅,與之連帶的一切信息,也會隨著計劃逐步執行徹底消失。即便事后有人想要尋找,也根本沒有任何線索。從出生證明到死后遺留的尸骨,一切一切都被暴力吞噬,仿佛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可是,聽思博的敘述,他父母的“抹掉”似乎并不徹底。否則,他又怎么可能知道這些
蘇浩從衣袋里摸出香煙,抽出一支遞過去:“抽煙嗎”
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動作。每當這種時候,就表明蘇浩愿意自行傾聽,用尼古丁刺激大腦對耳朵聽到的信息作出判斷。
思博神情呆滯的搖搖頭。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生物基因學科的博士。如果你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一些相關學科論文感興趣,一定不難發現,那些論文的作者大多是一對夫妻。”
“他們是科學院高級研究員。最初,他們的研究方向只是新陳代謝與細胞衰老等課題。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據親近的人回憶,父親每天都會工作很晚,母親一直在實驗室陪著他。這種關系當時在科學院很令人羨慕,因為無論父親的才華,還是母親的美貌,在生物科學界都極其罕見。他們兩個人的追求者很多,直到結了婚,仍然還有不少尚未死心的人不斷表白、騷擾。”
“上個世紀末,父親作為與政府指定的交換學者前往美國,參加一項極其秘密的生物研究。當時,我母親應朋友邀請,開發出一種對抗皺美膚有明顯效果的生物蛋白。這項技術被用于化妝品行業,由于使用后效果顯著,我母親得到了一大筆豐厚的專利費。她很聰明,沒有把這筆錢存在銀行里隨著通貨膨脹貶值,而是將它們交給信賴的朋友負責運作……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這些錢已經成為無比龐大的財產,足夠我們過上最富裕的生活。”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很少說話,大多數時間都是呆在書房里,不是對著電腦,就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沉思。那時候我還小,總是吵鬧著要父親陪我一塊兒玩。每當這種時候,母親就會出現,牽著我的手,帶我離開房間……也許你會覺得很可笑,我連他的聲音都沒法記住,甚至無法回憶起他對我說過的話。因為……他實在太沉默了。”
“父親死的那年,我只有三歲。”
說到這里,思博坐直身子,挺起胸口,眼睛一眨不眨看著蘇浩:“那是一場只有幾個人參加的葬禮。除了我和媽媽,只有一條不知道從那里跑來的流浪狗。氣氛很悲涼當然,之所以會這樣,多少是因為母親沒有通知任何親屬,而我父親的朋友,一個也沒有在葬禮上出現。”
蘇浩慢慢抽著煙,從鼻孔和嘴里噴出一縷縷煙霧。他面無表情聽著思博的敘述,沒有表現出感興趣或者無聊,仿佛只是一尊不會發表意見的雕像。
“我和媽媽都沒有看到父親下葬。”
緊接著,思博的話令蘇浩微微動容:“警衛局接管了父親的遺體。他們是出了我和媽媽、管家之外,唯一有資格參加葬禮的人。我們看著棺材裝上靈車離開,幾天候,他們把一盒骨灰交給媽媽。除了幾張相片,父親再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接管”
蘇浩的眼瞳微微收縮,他用手指拈住煙頭,身體朝前探出,很是驚訝的問:“你說,警衛局火化了你父親的遺體”
蘇浩的表現并不夸張。在和平時期,能夠與警衛局車上關系的,都是身份及其重要,或者在某方面建工卓著的人物。他從未想到過,思博的父親竟然也屬于這一群體。
“我父親是自殺的。”
思博的回答,與蘇浩的問題沒有絲毫關聯。他依然寧定述說著往事:“那天發生的事情,直到現在還仍然歷歷在目————母親帶著我去科學院接父親下班,剛走近生物研究大樓,一道黑影從樓頂摔下來,重重砸在地上。整個人摔得面目全非,胸腔破裂,眼珠從眼眶里濺出很遠。距離很近,我臉上和身上沾滿血水和腦漿,一片紅,一片白。父親的臉扭曲得可怕,他大張著嘴,仿佛想要告訴我什么,卻再也無法說出哪怕一個字。”
蘇浩覺得有一股涼意由下自上灌注全身。他扔掉煙頭,用連他自己聽了都覺得懷疑的口氣問:“自殺……你確定”
“科學院和警衛局的人是這樣說的。”
思博眼里滿是血絲,他慘笑著:“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尊敬的王啟年院長。他當時可沒有現在這么肥,皮膚很黑,看上去就像一只奸詐狡猾的猴子。母親一直在上訪,每天都在各個部門之間爭吵、扯家里來了很多警察,說是要尋找辦理案件所需的線索。他們收走了父親的書籍和電腦,還有各種研究用的文件。接著,檢察院的人來了,他們一直聲稱需要更進一步的分析。那些人的動作比警察更徹底,他們甚至連父親的內褲和拖鞋也不放過,統統打包帶走……最后,是警衛局的軍官。他們于脆把我和母親從家里趕出來,占據了整幢屋子,撬開地磚,砸爛墻壁,用各種電子儀器反復搜尋。我自始至終也沒看見他們挖出什么秘密,老鼠和蟑螂倒是弄死了不少。”
“所有人都說父親是自殺,沒人相信媽媽的話。她像瘋了一樣到處找人,各種打印出來的申訴文件堆滿家里的大半個房間。媽媽不要什么補償,她只要求公開事實,公布真相。可問題是,無論警察局、檢察院,還是警衛局,得出的結論都是一致的————父親是自殺。”
“媽媽告訴我,父親不是自殺。”
思博身體一直在抽搐:“她讓我把這句話寫進日記,告訴我要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腦子里。她告訴我科學院長王啟年是兇手,警察是騙子,檢察院的人是瞎子,警衛局的軍官是白癡。這些遭天殺的壞人構成了社會,他們控制了所有信息傳播渠道,關于父親死亡的消息沒有任何報道,就連身份也被抹掉。他不再是科學院的研究員,而是名不見經傳的私企老板,死亡地點被換成高速公路,死因是酒后駕車,媽媽告訴我,想要得到真正的清白,只能靠我們自己。”
“你無法想象那些大人物的做法有多么卑鄙。他們不僅控制輿論嚴禁報道,還勒令禁止父親的朋友和同僚與我們接觸。在警察局公布的案件調查報告當中,有三十二個人證明父親當時的確是在高速公路上違規逆行,然后撞上重型貨車當場死亡。那輛卡車上裝有大量紙板,被撞后引發大火,一切都被燒得于于凈凈……呵呵你能想象,把黑的說成白的,竟然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情嗎母親找過網絡、報紙、雜志,卻沒有任何人相信她的話。因為所有證據都是官方開具,對于一個已經結果落定的案子,誰也不會站在政府對立面大放厥詞
“何況,一邊是跳樓自殺,一邊是交通事故。兩件事根本沒有聯系,與多達三十二個證人相比,一個女人外加一個孩子,就跟滿嘴謊言想要詐取政府補助的騙子差不多。”
“媽媽再也沒有上班。她買了很多筆記本和紙,一直呆在家里,在各個本子上瘋狂的寫。她沒有用電腦,因為那樣做會引來更大的麻煩,每天都有幾個陌生人在附近出沒,當我告訴媽媽的時候,她總是帶著鄙夷輕蔑的口氣說:那都是些沒有未來,不知道自己正在于什么的傻瓜。她把寫滿的筆記本和紙不斷燒掉,再繼續寫。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具體內容,也不明白媽媽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段時間,她每天都要強迫我記下一些公式和數據。生物蛋白酶、淋巴結與病毒之間的關系、丙種球蛋白在冷凍環境下的分解狀態……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任何人都無法想象,這些沒有任何趣味性的東西,竟然是一個三、四歲孩子的幼教課程。”
“我那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動畫片,我想上幼兒園,想要跟其他孩子一起做游戲。這些愿望從未實現過。每當我哭喊著向媽媽提出類似要求的時候,只會招來一頓耳光,或者用筷子抽打屁股之類的遭遇。我哭喊著“媽媽我再也不敢了”,媽媽也總是邊打邊哭,最后抱著我連聲懺悔。她告訴我————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我們可能都躲不過最后的災難。誰也無法預測這個世界的最終走向,有很多人為了他們的既得利益,正在拼命阻撓真相浮出水面……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多學、多背、多記。因為這些東西只有留在腦子里才不會被搶走,以文字記載下來,只會給我們帶來更大的麻煩,甚至像爸爸一樣被人殺害。”
蘇浩從煙盒里取出一支香煙,他的動作一直在顫抖,努力了好幾次,仍然無法把香煙塞進嘴里。
聽著思博的敘述,蘇浩不斷打著冷戰。他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思博,實在說不清此刻心中的滋味。
一個孩子,童年記憶充斥著死亡、悲傷、痛苦,還有密密麻麻數以萬計的復雜文字、公式……這簡直太可怕了,光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栗。
“后來,媽媽也死了。”
思博慢慢絞著雙手,目光陰冷,仿佛盯住青蛙的蛇:“那天是“六一”兒童節,社區委員會的人組織所有孩子去公園郊游。她破天荒的同意我跟別的孩子一起外出。我過得無比快樂,瘋狂的玩,吃了很多零食,嘴里一直塞著各種糖果,在草坪上跟其他同齡人嬉戲、玩鬧、追逐……回家的時候,我買了兩串糖葫蘆,準備帶回去讓她也嘗嘗。當我興高采烈走進家門的時候,卻發現家里站滿了人,有很多警察和軍官,氣氛嚴肅。而媽媽……她坐在椅子上,手腕被割斷,地上滿是鮮血。”
“她在我走后給科學院打了電話,等那些人趕到,媽媽的血已經流光了。
“我在兒童福利院待了一年多。每天都有人見我,想要從我嘴里套出他們想要的東西。那些問題不外乎是“你媽媽平時都做些什么”、“你有沒有見過照片上這個人”、“她留下什么遺言給你”之類的話。每次談話,都跟審訊犯人沒什么區別。封閉的屋子,沒有窗戶,那些人板著面孔像寺院里的雕塑。他們對我的回答從不滿意,有人威脅說要打我,有人拿出糖果說好好聽他們的話就給我,還有人非常嚴肅,讓我老老實實回答問題,否則就不給吃飯,或者直接送進少管所,再不就是關進動物園扔給大老虎當作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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