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 001 生生痛
林宜佳是被生生痛醒的。
那種痛,如同心肝脾胃生生地被一寸一寸地絞斷,碎成了末,爛成了泥,又被鹽巴腌漬了,再拿給她看一樣。痛徹心扉,卻偏偏喊不出,只有滾滾汗珠順著鬢角發梢不斷地流了下來,打濕了碧綠繡大朵荷花的錦被。
良久,林宜佳終于睜開了眼睛,卻是晃了神。
疼痛仿佛只是一場錯覺。此時的她竟然再也感覺不到分毫,僅僅是覺得身上有些無力而已。
但怎么可能呢?
林宜佳明明記得自己喝下秦明遠端來的安神湯之后,漫天遍野襲擊而來的疼痛沒都時就讓她生生地痛昏了過去!而那個時候,她身體上的痛楚和她心中的難以置信的痛楚那般地攪合在一起,那種刻在了骨頭上的痛,怎么能只是一場錯覺!
她不敢相信之前還耐心安慰她的夫君會做出那樣的事情!直接在安神湯里放了東西!哈!
秦明遠!她都要痛死了,他居然還要在她面前擺出一副震驚的見了鬼的模樣!真是見了鬼!
她清楚地記得他那個時候“震驚”的打了碗!而后又仿佛見了鬼一般的一跳而起,剎那間就沖了出去!什么都沒有說!
她記得她強撐著扒著窗子看著他如旋風一般卻張皇無措地沖出了院子!
他親自給她端的藥!親自喂了她喝了!
他還張皇個什么!
她記得那個時候她突然就笑了!而她滑倒在地的時候,她分明真看見窗外太陽是那樣的明亮!明亮的讓人什么都看不清!
而眼前,是哪兒呢?
她和秦明遠的房間……林宜佳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是她用心布置,一桌一椅,一個擺件一個花瓶都是她反復琢磨試探了,才確定留下來的。她記得,秦明遠不喜歡紅色,她就用盡心思讓房間內的裝飾極少見到紅色,縱然有一些,也都搭配得宜,看起來舒心協調,不見半分突兀……曾經,她是多么努力地想兩個人的小生活和諧如意啊。只可惜……林宜佳的嘴角不免扯了一下。
林宜佳很快感覺到了身下在輕微持續地晃動著。
自己原來是在車子上啊。原來自己的結果是被送到莊子上?
道路似乎很平整,不見有半點顛簸。當然了,林宜佳隨手一摸,就能摸到她身下是墊了厚厚的褥子,褥子上面又撲了幾層皮毛。皮毛光滑柔軟,一摸就是最上等的紫貂皮。這樣的紫貂皮,家里不就一件,也是她的陪嫁物,但卻早已給婆婆做了斗篷嗎?怎么會在自己身下?
難道,自己真的是突然病了,而不是發生了如自己所想之事?
縱然林家犯事,秦明遠也一樣地對她這個出嫁的林氏女不錯,而不是如同大姐夫二姐夫以及幾位堂姐夫那般行事?
對。應該是這樣。
林宜佳越想越覺得是。
她的夫君秦明遠,能安貧守富,又禮敬長輩,是個品行端正的人。不然,當年自己的父親母親也不會為自己挑中了他。而且,秦明遠他是父親的學生,又是女婿,這樣的雙重關系,哪里是處理了一個林氏女就能撇清扯斷的。師長師長,若他真那般做了,那就是欺師滅祖,而他的人品從此就也不僅僅是蒙上了層洗不掉的油垢那般簡單,而是會爛掉臭掉,從此被人指著鼻子罵也只能生受著!更不要再想在仕途上有什么作為了!他還想光耀門楣為婆婆爭得一品誥命呢,怎么能夠行如此愚蠢之事呢?
看,自己一個普通閨閣女子都能明白的道理,秦明遠怎么會不懂的呢?
他怎么就敢殺妻!
他絕不敢殺妻!
若是說,只要找對了門路,就算是名聲臭了,也不是不能不能做大官做佞臣……但十年夫妻,林宜佳絕對能夠肯定,秦明遠做不到。
所以說,那碗藥只是讓自己睡一下,讓自己不吵不鬧乖乖地到莊子上去?而不是整日里逼著他去為林家奔走?而且不懂的事發突然,需要理清前因后果,而后才能細細籌謀這點道理?
想到這一可能,林宜佳扯出一抹苦笑。
她的夫君,還是不懂她。是,自己是懵懂天真,只會關注自己的小日子,其他的都不愿意過問,但自己……父親身為內閣大員,又是曾經的狀元郎,點翰林,經地方,轉六部,是實打實憑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上來的,今上也一直看重的很,朝野官聲也佳。就這樣的情況下,林家一下子被下了大獄,又怎么會簡單?
秦明遠這會兒還只是在翰林院編書的,能有的能耐能出多大的力,她林宜佳心中又不是沒個數,怎么會毫無道理地去鬧他逼他!
她不過是多哭了幾場而已,又病倒了而已!
而那是她的至親家人,她又怎么能不擔憂焦慮、揪心煎熬!而這樣居然就讓他誤會了?!
她的夫君秦明遠,只是尊重她,體貼她。而這種體貼……
算了,如今的自己,哪里還有資格說那些……
“老師,聽說小師妹她有些昏沉……學生剛剛見到那邊有銀丹草,就采了些來,熏熏車廂,也能讓小師妹覺得清爽些。老師您看,是不是試試看?”
這個聲音……林宜佳身體猛然一震,手底下不知不覺抓緊了皮褥子。
這個聲音……秦明遠的聲音怎么變成了這樣?就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鴨子,真難聽啊。他又是在同誰說話?
林宜佳腦袋中“轟”的一聲!
秦明遠能夠叫老師的一直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的父親!
難道是父親!父親沒事了!
林宜佳心神激蕩,奮力掙扎著自己軟綿無力的身體,卻是一個不慎,從榻上掉落下來,身體撞在了馬車車廂壁上,又滾落在車廂中。掙扎之中,一塊臺布被她扯了下來,上面一只茶碗正好砸在她的頭上,又落在車廂內鋪著的厚厚的月桂花紋的毛毯上,滾動中又碰到了車廂壁,來來回回之下,竟是滾出了車廂,落在了外面的道路上,發出“啪”的一聲,應該是碎了。
茶水已經有了些涼意,淋在了林宜佳的臉色身上,卻一點沒有澆滅她心中的火熱,讓她冷靜下來。
父親出來了!家中所有人一定都沒事了!都好了!
巨大的喜悅讓林宜佳來不及多想也一刻不想等待,只想撐起自己軟綿綿的身體去扯掉馬車門簾,只想親眼看到好好的父親!
但該死的!秦明遠到底給自己吃了什么藥!怎么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一點都不聽使喚!
林宜佳眼中熱淚滾滾,喉嚨卻像是有什么堵上了似的,發不出一點聲音。
“怎么回事!”
是父親!
這個急切的聲音聽在林宜佳耳中是如此的熟悉和美好,美好到她幾乎不該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時心底又升起一股更巨大的恐慌,只怕是自己的錯覺!
“那兩個丫頭呢!六兒的馬車上怎么會沒有人!”
隨著這句嚴厲的訓斥,一只大手一把拉開車簾,探身上了馬車。
烏發高束,插一只樣式簡單的玉簪;濃黑的眉略顯細長;面龐如玉;嘴角留一把短髯……這是她的父親!這是她那溫文爾雅中自有一種堅持一種威儀的父親!
林宜佳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淚珠滾滾模糊了雙眼。
“怎么了?怎么摔下來了?”
林世卿急忙上了車,輕柔地摟起林宜佳,又用袖口輕輕拭去她頭上臉上的水跡,口中溫柔地哄慰道:“六兒別哭了啊,哭壞了身體多不值得啊是不是?六兒很聰明,知道哭可沒有用是不是?六兒委屈的話,爹爹去給六兒畫副畫賠禮好不好?都怪爹爹沒有讓人看好我的六兒……”
“爹爹……”林宜佳使勁地搖頭。
她的父親,還是同她出嫁前一樣,永遠都心疼她,卻也注意著以身作則地教她不遷怒他人,教她遇事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她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君子。他怎么會舞弊受賄!林宜佳絕不相信!
再說,他們林家又不缺錢!
而且父親母親總是教育她們姐妹說,銀子夠用就好,過多無用,且說不定就會成為負擔!
父親母親這樣的人,怎么會受賄!
“爹爹,您回來了?娘呢?”林宜佳擦了一把眼淚,忙問道。
“我不是才離開一會兒嗎?就在馬車邊上沒有走遠……你娘和你姐姐們都在前面馬車上,等你身體好清爽了,就能見到她們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林世卿取了一個錦帕,幫林宜佳擦淚。
“怎么!是不是六兒醒了!”林世卿的話尚在嘴邊,林宜佳便見馬車車簾又被人掀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臉上帶著激動的狂喜之色。看見車廂內林宜佳虛弱狼狽地歪在地上,狂喜又一下子轉成了關切還有自責:“這是怎么了!怎么摔了!六兒都病成這樣了,我還怕什么傳染!你讓開……”
說著她就要去扯開林世卿。
林世卿忙躲開她,不讓她碰,一邊頗為嚴厲地道:“榮卿,你別添亂了行不行?六兒已經醒了,醒了就是就要好了!你再一來,不是要讓六兒她心生愧疚擔心嗎?一憂心,這病好的不就更慢了,六兒你說是不是?”說話間,他已經將林宜佳扶到了榻上躺好,一邊示意她說話。
林宜佳胡亂地點點頭。
而后她就看到自己的父親滿臉欣慰,又用話同她的母親反復勸說,又讓她母親好好地看了一眼自己,而后她的母親這才滿眼含淚,重新歡喜起來,只是歡喜之中又不免帶著愧疚,不甘不愿地放下了車簾離開了。
這之后,林宜佳又聽到馬車外面傳來兩個姐姐和弟弟關切的問候聲,她又胡亂地應答了。緊接著,又有一個大夫背了藥箱過來,替她診了脈,說了些什么,林宜佳都沒有仔細聽。
這會兒,她心頭正亂的很!
心里正如同有一大鍋水正在喧囂沸騰不已,其中的震驚根本用言語表達不了!而那沸水又升騰起滿滿的白霧,讓她的心更糊涂不清了!
那之后上車的人,正是她的母親!
而正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母親,所以才震驚的很!一時間連想也不能了!
因為,她看到的,分明就是十幾年前,母親一點兒也不怎么顯老的模樣!
雖然,因為一直心態很好,生活也幸福,加上注意保養的緣故,她的母親看起來比同齡的夫人們都要年輕一些,但四十來歲的母親怎么也不會和五十多數的母親一般樣!
這是怎么回事!
林宜佳只盯著她父親林世卿的嘴巴一開一合,完全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只是胡亂地應著。
是了。
林宜佳讓自己的目光在林世卿臉色反復游走了一會兒,這才發現,站在她面前的,同樣是十多年前,只有四十余歲正值壯年的父親!
她清楚地記得,林家出事前不久,她才回娘家一次。那一次,她就有注意到五十多歲的父親鬢角已經隱隱有些染霜,臉色也有了些淺淺的皺紋了!她記得,自己留意到之后,還同姐姐們私下里說了說,感慨當年名滿大顯的如玉公子也要老了,一轉眼,不說她們各自嫁了人,就連最小的弟弟也要娶親了呢!
林宜佳還記得母親玩笑地說:外孫總是不姓林,她很快就會有孫子抱了呢!那是時候,姐姐們還嗔怪不依,拉扯著母親好好地撒了好一會兒嬌呢!她之所以特別地記得清楚,不僅僅地因為那是林家出事前她們母女四人最后一次全聚在一起,也因為她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心中特別的酸澀——因為成親五年,她還沒能有一兒半女……
但現在,怎么回事呢?
是她眼花了?
還是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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