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二一四章 一切都沒變,一切都變了
太極殿,長春宮,熟悉而陌生的地方。網
嗯,為什么會有陌生的感覺呢?
慈禧微微的有些恍惚。
卸了妝,脫下朝服,換上便服。
之后,長春宮、太極殿“留守的”宮女、太監,進來磕頭請安。“溫諭”了幾句,放了賞,太監宮女們退了出去,玉兒請示:“主子,要不要傳膳?”
早就過了傳午膳的點兒了,不過,慈禧一點兒也不餓。
一個是巳正——十點鐘的時候,在火車上用過一次點心;一個是異乎尋常的禮遇帶來的高度興奮,依然燒灼著她。
正常情形下,就算之前在火車上吃過東西了,到底不是正餐,此時此刻,多少該有一點兒的饑餓感的,可是她一無所覺。
“不必了,”慈禧說道,“不然,今兒個就要傳四次膳了,再說也不餓。”
“是。”
“咱們出去走走吧,”慈禧說道,“一大早起來就坐車,馬車、火車、馬車、轎子加在一起也沒走幾步路——該溜溜彎兒了。”
玉兒微微一怔,“請主子的示下——是出長春宮嗎?”
“當然不是——就在長春宮走走好了。”
出了作為寢宮的后殿怡情書室,慈禧沒有像以前那樣,在廊下慢慢兒的遛彎兒,而是通過屏門,到了前殿,亦即正殿。
殿前檐下,陳設著她的“儀仗”——金節、金拂塵、金香爐、金香盒、金唾壺、金盥盤、金盂、金瓶、金交椅、金杌、金方幾、金腳踏。
全部都是“金”的——當然,有的是純金的,有的是鍍金的。
可惜了,慈禧心想,這些“儀仗”,陳設在這兒,除了長春宮的人,誰也看不見。
這是今天的“禮遇”之中,她唯一“若有所憾”的地方。
不過,慈禧也明白,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不比那些旗、扇ˇ、幢、傘、蓋,這幾樣瓶瓶罐罐、桌椅板凳,典制中有很明確的規定,要陳設在“皇太后正殿前檐之下”——她這位皇太后的“正殿”,可不就是長春宮么?
總不成陳設到慈寧宮去?那就更加沒有人看得到了——連她自己也看不到了。
再者說了,那個地方——
想到這兒,慈禧不由自主,輕輕的“哼”了一聲。
她從“儀仗”前慢慢走過,沒進殿,緩步下階,然后轉過身來,抬起頭,微微瞇起了眼睛。
時過正午,“長春宮”的牌匾,上端的一大半兒,隱藏在殿檐的陰影里,下端的一小半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牌匾下方的“儀仗”們,則從頭到腳,全部沐在冬陽中,一件件溢彩流光。
好啦,至此,我的所有的“儀仗”,都“陳設”出來啦。
慈禧無聲的透了口氣。
默默的凝視了半響,然后,邁開腳步,拾步上階,正殿、東配殿綏壽殿、西配殿平安室,一間間的進去、出來,里里外外,慢慢兒的“溜彎兒”。
一桌一椅,一幾一案,一鼎一彝,一瓶一觚,一枕一袱,一字一畫一切陳設,都和一年前的一模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挪動。
地龍燒的火熱,到處纖塵不染。
慈禧那種恍惚的感覺又出來了:好像好像自己根本就沒有離開過似的?好像昨天還宗這里似的?
走出平安室,清冷的空氣迎面撲來,慈禧清醒了一些。
她的目光,落在太極殿后殿體元殿的抱廈上。
這座宮殿,經已物是人非了。
其實,何止“這座宮殿”?整座紫禁城,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一股酸熱之氣,從心底涌了上來。
緊盯著太極殿的圣母皇太后,神情慢慢兒的變過了,這個,隨侍的玉兒和李蓮英,都看了出來,不由得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色。
不過,太后的異樣,并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兒,她就恢復了正常的神態,說道:“回去吧!”
正準備想法子打個岔的玉兒和李蓮英,都暗暗松了口氣:是,太極殿就別進去了,睹物即思人,思人即傷心,何必呢?
穿過屏門,回到后殿,又看了后殿的東配殿益壽齋、西配殿樂志軒,這才算“溜”夠了。
回到寢宮,玉兒奉上安神養氣的蜜茶,待慈禧喝了兩口,故作閑閑的說道:
“主子,他們都說,今兒個的四九城,熱鬧極了[們走的是棋盤街,由頭到尾警蹕了起來,其實見不到正經的熱鬧,可惜了了余的地方,胡同不算——但凡是條大路大道兒的,兩邊兒的商家和滓,都在門口擺了香案,鮮花醴酒、焚香祝禱,皇上和皇太后的車駕一出火車站,各處的鐘樓就‘當當當’的敲響了,老百姓聽到了,曉得主子出來了,一個個都望空舞拜呢!”
慈禧的目光微微一跳,“哦?”
“還不止呢!”李蓮英跟著湊趣兒,“說是內城九門,除了前門,其余八門——”
微微一頓,一邊兒扳著手指頭,一邊兒說道,“崇文門、宣武門、朝陽門、阜成門、東直門、西直門、安定門、德勝門每一座城門,一進去不多遠,就是一座扎花彩坊,雖然不比棋盤街的那一座,可也是頂高、頂大的!——棋盤街那一座,自然是天底下獨一份兒,再沒有能比的了的,真正叫‘天字第一號’個大、那個高,哎喲,簡直趕得上太和門了輩兒的人也沒個見過的啊!——反正,奴才這一輩子,是沒有見過的!”
前門就是正陽門,一進去就是棋盤街,這扎花彩坊,既然棋盤街已經有了一個“天字第一號”的,正陽門就不必如其余八門那樣,再設一座了。
李蓮英說城門名字的時候,好像講相聲似的“報菜名”,慈禧不由先笑了起來。
待他說完了,慈禧說道:“還有八座扎花彩坊?上頭都扎了些什么呢?也有字兒嗎?也是什么‘崇功報德’?”
“回主子,”李蓮英說道,“都有字兒,不過,一定是一座有一座的花樣,不帶重樣兒的的彩坊扎了‘母儀天下’,有的彩坊扎了‘德配天地’,其余的呃,容奴才去打聽了清楚了,再來回給主子。”
“母儀天下”也罷了,“德配天地”?
慈禧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吧,你去打聽打聽。”
“是!”
“主子,王爺是真正用心吶!”玉兒覷著慈禧的顏色,“主子出宮,他用心;主子在天津,他用心;主子回鑾,他更加用心了!”
這幾句馬屁,卻似乎沒怎么拍準地方,慈禧不出聲,臉上的神色,慢慢兒變幻著。
玉兒和李蓮英,都不敢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方才才淡淡的說道:“他用心,不假;在我身上用心,也不假,不過,他的用心,可不見得——”
頓了頓,口氣更淡了,“不過——也罷了。”
說到這兒,打住了,端起茶碗,慢慢兒抿著茶。
玉兒不敢就方才的話頭說下去了,試著轉移話題:“主子,您要不要歇個午覺?下午,婉貴妃、祺貴妃、玫貴妃她們,還有其余各宮的妃嬪,都要過長春宮來請安,得折騰上好一陣子呢!”
“婉貴妃、祺貴妃、玫貴妃”慈禧自失的一笑,“好,都升了官兒了”
頓了頓,“‘四春’她們幾個,也都升了‘妃’了吧?”
婉貴妃、祺貴妃、玫貴妃,原來的位子都是“妃”,洪緒皇帝即位,將老爸的邢婆們統統官升一級,這幾位便都成了“貴妃”;至于“四春”,是指原來的璷嬪、吉嬪、禧嬪、慶嬪四位,官升一級之后,就變成了璷妃、吉妃、禧妃、慶妃。
不過,“四春”只是宮里頭私下底對文宗這四個歇侍的稱呼,從來沒人敢在兩宮皇太后面前這么提的,玉兒和李蓮英都沒想到,圣母皇太后居然也曉得這個說法,不禁都頗為尷尬。
玉兒賠笑說道:“是哎,這還不都是主子的恩典?”
我的恩典?嗯,硬這么說,也沒毛病,晉封這幾個狐媚子的上諭,打頭的一句,必定是“朕奉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懿旨”。
慈禧突然想到:那位“妹妹”,現在只有“慈麗”兩個字的徽號,還沒有一個字的“端裕康慶”、“端佑康頤”一類的“恭號”,頭頂上還是“光禿禿”的,一念及此,一股莫名的快意,涌上心頭。
臉上自然而然,帶出了笑意,“嗯,還有容嬪、璹嬪兩位——啊,現在該叫人家容妃、璹妃了。”
“呃是。”
“嗯,給她們的賞賜,都備好了嗎?”
“主子放心,”玉兒說道,“離開天津之前,我和老李兩個,一份兒一份兒,親手拾掇好的,不會有一丁點兒的差池的。”
“好吧,”慈禧說道,“一大早折騰到現在,我也確實有些乏了,就迷瞪一會兒吧。”
玉兒和李蓮英退了出去。
躺在床上的慈禧,剛剛閉上眼睛,突然一個莫名的激靈,又睜大了眼睛。
她現,回宮已近一個時辰,但是,觸目所及,較之一年之前,這座紫禁城最大的一個變化,自己卻一直熟視無睹!
屋內燒著地龍,生著薰籠,她渾身上下的寒栗,卻一下子都起來了!
[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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