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二七章 安能辨我是雄雌
“不違規,不犯禁?”寶鋆皺著眉頭,“你又想出什么歪理了?”
“真不是歪理!”寶燏很起勁的說道,“‘國喪’期間,禁的是外頭的種種花樣,在自己個兒的家里頭,不開戲臺子,不敲鑼打鼓,關上門,票個戲,清唱幾句,誰能說什么?——只要不上妝、不穿戴行頭就好了!”
寶鋆依舊皺著眉頭,不過,沒有馬上反駁他。
寶燏心中暗喜:好像有點兒門兒啊!
“大哥,”他的語氣十分熱切,“其實,愛聽戲的王公大臣,哪一家不是這么做?——你也未必不曉得!再者說了,不這么著,‘國喪’這一百天,那些戲班子,吃什么,喝什么?哎喲,一個個的,怪可憐見兒的!”
寶鋆笑了,“怎么著?聽起來,寶二爺這么做,倒是為了發善心、恤老憐貧?”
大哥的口氣松動了!
寶燏暗喜,“發善心、恤老憐貧的那位,不是我,是大哥呀!——哎,不對,不對,應該叫……憐香惜玉!哈哈哈!”
頓了一頓,涎著臉說道,“大哥,我這么塊料,平日里,哪兒有機會面對面的聽‘紅倌人’唱戲?在戲園子聽戲,離著臺上,八丈的遠!我呢,又有些近視,什么都只能看個大概齊!”
再頓一頓,“再者說了,就算離得近,看得清,人家也是上了妝、扮了相的,好看是好看,可是,這個……里頭是什么樣子,嘿嘿,誰曉得呢?”
寶鋆又好氣,又好笑,說道:“瞧你那副色瞇瞇的樣子,口涎都快流下來了!——一點兒長進都沒有,還是就這點兒出息!”
“是,是!”寶燏陪著笑,“我就是這點兒出息,大哥發善心、恤老憐貧,就當對我發善心、恤我、憐我好了!”
寶鋆心說,你這個形容,哪個會恤你、憐你啊,這個話,聽著怎么這么別扭呢?
說明一下啊,寶燏“色瞇瞇”的對象,不是女人,是男人,彼時的“四徽班”,粉墨登場的,都是男人。
“大哥,”寶燏用哀求的口氣說道,“你就讓我沾你這一次光吧,再者說了,你不也是呃,這個,‘雅好此道’的嗎……”
“好了,好了!”寶鋆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算我怕了你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是,是!”寶燏大喜過望,“多謝大哥,多謝大哥!”
“四徽班——”寶燏沉吟了一下,“叫哪個班子的好呢?”
“哪個都好!哪個都好!”
寶燏心癢難搔,不過,馬上就反應過來,這么說不大妥當,忙改了口,“叫哪個班子——自然要聽大哥的安排!”
寶鋆略略想了想,說道:“就‘春和班’的筱紫云吧,他的‘閨門旦’,算是京城一絕,我也有陣子沒聽過了。”
寶燏的眼中放出光來。
“筱紫云?哎呦喂!我就聽過一次他的戲——《勘玉釧》,俞素秋!那扮相、那身段、那嗓子、那眼神兒……嘖嘖嘖,絕了!那天,我出了戲園子,整個人暈乎乎的,都不曉得怎么回到家的!接下來的幾天,這個……魂不守舍啊!哎呦,是怎么也沒法子把俞素秋的人影兒從腦子里請出去!”
寶鋆用手指點了點他,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寶燏兀自口沫橫飛,“就是這么巧——昨兒個在席上,老文他們還嘮起了筱紫云呢!都說同治四年那屆的‘花魁大比’,筱紫云雖然屈居榜眼,其實比狀元還強!只不過那位狀元郎的幾個‘老斗’,手面兒都比較硬,才勉強壓過了筱紫云一頭!”
“相公”的“恩客”,稱為“老斗”,不過,“老斗”的頭銜,可不是一夕之歡就能換來的,除了不斷的捧場子、砸銀子,還不能隨便“移情別戀”,還有,不僅得“相公”自個兒認這個“恩客”為“老斗”,吃瓜群眾也得認,這位“恩客”的“老斗”的帽子,才算真正戴上了。
譬如,寶鋆雖然常叫筱紫云的“條子”,但是,他對筱紫云并不“專情”,所以,就不能算筱紫云的“老斗”。
寶鋆沒再搭理寶燏,寫了“條子”,派聽差送往筱紫云的“下處”。
眼見寶燏一副抓耳撓腮的樣子,寶鋆警告他,“今兒‘叫條子’的事兒,你嘴上嚴實些,別一得意,就到處顯擺——到底是‘國喪’,我的身份,也到底不是普通人家!”
“大哥放心,大哥放心!”寶燏一疊聲的說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這些個道理,我能不懂嗎?”
寶鋆心說,放心?對你,我還真不能太放心。
寶燏此時,腦袋里除了《勘玉釧》余素秋的風姿外,想的卻是:嘿,老哥你不是說過,“晚上我還有一個應酬,也不能陪你坐太久”嗎?既叫了筱紫云這張“條子”,不曉得要“陪”我坐多久呢?嘿嘿,哈哈!
所以,“應酬”什么的,根本就是推搪的假話;你自個兒,其實也是想“叫條子”的吧——我給了你一個臺階下,你得好好兒謝謝我!
一天到晚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有什么意思呢?像現在這個樣子,多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接下來的大半個時辰,寶燏坐立不寧,過一會兒,就出一次門,或者說“出去解個手”,或者說“出去透透氣兒”,其實,是去張望筱紫云到了沒有?
剛開始的時候,寶鋆還說,“你又不是屬猴的——就不能安生坐著?”到了后來,也懶得搭理他了,從書架上取了本《北山小集》,自己慢慢兒的翻看著。
終于,聽差來報,筱紫云到了。
“騰”的一下,寶燏幾乎是跳了起來,剛要邁步,總算想起屋里還有一個大哥,回過頭,尷尬的叫了聲,“大哥!”
寶鋆笑了笑,“得,咱們去迎一迎這位‘小友’罷!”說著,放下書,站起身來。
“好!”
寶燏興奮的鼻孔噴出氣來,連鼻翼都在扇動。
掀簾出門,階下一人,長身玉立,棗紅緞子的夾袍上,套一件淺灰寧綢琵琶襟的背心,頭上是珊瑚結子的黑緞小帽,帽檐正中,鑲著一塊大大的綠的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翡翠。
往那張瓜子兒臉上看,膚白如玉,鼻懸如膽,鳳目斜飛,鬢似刀裁——
寶燏呆掉了:這副形容,就算不上妝,秀美也是過于女子啊!
這就是名動四九城、“四徽班”之“春和班”的“頭牌”筱紫云了。
寶鋆一邊兒含著笑,一邊兒皺著眉,“這都什么天兒了,你居然還穿夾的?——喲,褲子還是單的吧?也不怕凍著?”
寶燏看向筱紫云的袍擺,果然,一截白紡綢的褲腿,露了出來。
筱紫云先替寶鋆請了安,站起身來,笑著說道:“寶大人還不知道我?數九寒天,也大約是這個打扮——沒法子,體熱,打小就不大肯穿衣裳,慣了!”
寶鋆哈哈大笑,“打小就不肯穿衣裳——有趣!”
“寶大人說什么呢?”筱紫云微嗔道,“人家是‘不大肯’,不是‘不肯’!”
說話之間,眼波流轉,寶鋆還沒怎么樣,一旁的寶燏已是渾身上下都酥掉了。
筱紫云自然也看到了他,“這位是——”
“舍弟,”寶鋆說道,“行二。”
“喲,原來是寶二爺!我給二爺請安了!”
說著,曲下膝去。
寶燏不自禁的上前伸手相扶,但他神魂顛倒,忘了自己在臺階上,筱紫云在臺階下,一步邁出,踩了個空,一頭栽了下去。
事發突然,寶鋆根本來不及去拉他,只見筱紫云踏上一步,一伸手,便扶住了寶燏,輕輕一帶,寶燏便站穩了。
“好身手!”臺階上的寶鋆喝了聲彩,“你是唱‘閨門旦’的,‘武旦’的功底,倒也沒有擱下!”
“快別說‘身手’這回事兒了!”筱紫云說道,“說起來我的臉都要紅了!前幾天,班子歇業,閑的發慌,學人去騎馬,結果被那畜生撂了一蹶子,摔了下來,扭到了筋,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呢!”
寶鋆的臉上,露出了促狹的笑容,“怪不得看你走路,有些怪怪的呢!我還以為是屁股疼——可是,又有些不大像,屁股疼,不該是夾著走嗎?原來……哈哈哈!”
筱紫云臉上,真的紅云飛起了,嗔道:“當著寶二爺的面兒,寶大人瞎說什么呢!您可是一品大員!——朝廷的重臣,也興這么說話的嗎?”
嗯,我進這個“一品大員”,連一個戲子,也曉得了。
寶鋆“哈哈”一笑,“朝廷的重臣,也是肉身凡胎啊!——好啦,好啦,失言,失言!”
頓了頓,“得,在外頭呆了老半天了,趕緊進屋!我瞅著你這一身兒,就覺得冷!”
筱紫云將手向寶燏一讓:“二爺請!”
寶燏的腦子里,兀自暈乎乎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筱紫云的手上——
這只手,白皙柔嫩,五只手指,就像五根蔥管兒一般,真比女人還要女人!可是,方才一扶一帶,寶燏是有感覺的——這只手上的力氣,可著實不小!
這——
一個嬌媚過于女人的男人,手上的氣力,卻比自己這個“正經的男人”還要大得多,這……總有些不大真實的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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