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四十二章 吾所恃者,唯君一人耳
這個念頭一起,慈禧渾身上下的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動。
不過,她馬上就自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怎么可能呢!他再怎么著,也不能對我做出這種事情來的!我想多了!他已經答應了,要替我洗刷的!……
慈禧狠狠的搖了搖頭,好像要把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甩出去。
“主子……”
玉兒實在忍不住了,大著膽子,輕輕的喊了一聲。
慈禧轉過頭,皺著眉頭,“干什么?”
“呃,要不要,替您續點兒茶?”
“這也好問?你第一天當差啊?”
“呃,是,是,奴婢……”
沒等玉兒說完,慈禧轉回頭去,不搭理她了。
不過,玉兒打的這個岔,還是起到了作用,慈禧的注意力,從“哪個是始作俑者”上頭移開了——反正,這個事兒,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
接下來,是軍機處會議的“紀要”,這個會議,關卓凡講得特別詳細,“紀要”并沒有什么太新鮮的東西,只是慈禧看到奕譞聲稱“圣母皇太后避嫌為宜”一句時,忍不住在心里狠狠的罵道:真是個混蛋玩意兒!
寶廷、鮑湛霖、奕譞、吳可讀四個關于統嗣之爭的折子也看過了,慈禧發了一會兒的怔,回過頭來,又拿寶廷的折子看了一遍。
她特別留意寶廷的折子,不僅僅因為,寶廷是第一個跳出來鼓吹麗妞兒繼統承嗣的,還因為——這個寶廷,怎么對泰西各國的統嗣傳承,如此熟稔?他文字上頭的名聲雖大,可是,沒聽說精通洋務啊!
所以,寶廷的這個折子的幕后推手,不是關卓凡,還能是哪個?!
慈禧長長的嘆了口氣。
接下來,就到了“王大臣會議”了。
之前的軍機處會議,最驚人處,在軍機處之外——恭王福晉暴雨闖宮,這一段,不載于會議紀要,只一句“恭親王因故離去”,草草帶過。
“王大臣會議”,卻是唇槍舌劍、火星四迸,乃至最后的狂潮驟起,統統現于白紙黑字,對立雙方,圖窮匕見,都露出了亟欲滅此朝食于是役的猙獰形狀,會議的結果,慈禧是早就知道了,期間的反復,也大略了解了,但這些文字,一路看了下來,依然覺得驚心動魄。
有一個情況,關卓凡沒有說過,慈禧頗為意外——那個吳可讀,居然在甘肅辦過什么“牛痘局”?
這……
吳可讀的“牛痘局”,和麗妞兒的“種痘”,對的嚴絲合縫——這個姓吳的,簡直就是關卓凡一邊兒放在老七一邊兒的……內應了!
不過,這個吳可讀,自然是老七一邊兒自己找來的……他的“牛痘局”,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說他是關卓凡一邊兒的“內應”,好像也沒有什么過硬的理由……
僅僅只是湊巧?
可是,這也未免太“湊巧”了些吧!
慈禧合上“王大臣會議”的紀要,背脊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了頭。
想不明白。
還有,這么一路看下來,慈禧惱火的發現,自己亦隱約覺得,麗妞兒繼統承嗣,似乎是……挺有道理的一個事兒?
這是怎么回事兒?
本來,女人做皇帝,該是多不可思議、多荒唐透頂的一個事兒呀!
慈禧微微苦笑:關卓凡那邊兒的,還真是能夠強詞奪理!和人家的雄辯強據比起來,老七這邊兒的,真是不夠瞧!本來是占著大理兒的,結果,一輪一輪的吵下來,反倒愈來愈顯得理屈詞窮了!
她不由悚然而驚:麗妞兒做嗣皇帝,不知不覺中,連自己都覺得好像有那么點兒道理,何況別人?——宗室、朝臣以及普通的老百姓?
所以,如果老七是有自知之明的,根本就不要同關卓凡那邊兒彼此辨詰——不然,只不過白白給了對方蠱惑人心的機會罷了!而且,還叫人瞅著自己這邊兒理虧似的!就應該“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坐在那里,一味搖頭,就好了!
這個笨伯!
督促關卓凡“銷假入直”的詔書……嗯,這道詔書擬的不錯,如果我在,大約也要這樣擬的……
指斥奕譞的詔書……“淆亂小宗大宗之別”、“擬于不倫”、“意存周內”、“殊屬荒唐”……夠狠的,怪不得老七掀了桌子……
再下來,就是李鴻章、瑞麟、劉長佑、丁寶楨幾個的折子了。
這幾份折子,慈禧看得非常仔細——朝臣的折子,有時候還可以馬虎應對,但處理督撫的折子,可就得打醒十二分的精神了。
軒親王何以不能去位,李、瑞、劉、丁幾個,說辭上,或者略有夸張,但擺出來的理由,都很實在,幾乎一條也駁不倒——包括瑞麟的,看來,瑞麟本人雖然平庸,不過,幕中還是有得力的人手的。
看著看著,慈禧冒出來一個念頭:“英雄所見略同”啊,國家還真是不能少了那個……家伙啊。
接下來,做足了姿態的關卓凡,“銷假入直”,然后,遇刺——
然后,就出來了“著軒軍接防大內”的懿旨。
至此,大勢已去。
慈禧合上了這道只有一句半話的懿旨,心中一片悵然。
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輕的舒了口長氣,開始看文衡、榮祿、恩承三人的“出首”的密折。
這三份密折,都提到了劉寶第其人,看來,奕譞矯詔造亂,出主意的,固然主要是此人,奔走聯絡的,主要也是此人,則神機營之亂,這個劉寶第,扮演了非常重要的一個角色,那么,怪事兒來了——他為什么一直沒有歸案?
按婉貞的說法,這個劉寶第,從不公開露面,也許,關卓凡那邊兒,不曉得有這個人存在?
可是,文衡、榮祿、恩承既然已經“出首”,這個劉寶第,自然也就暴露了呀!
呃……
嗯,奕譞是在三個全營翼長“出首”的當天晚上,就被“查看家產”了,也許,當時,劉寶第恰好不在府里?醇郡王進了宗人府,消息傳開了,姓劉的自然不會回來自投羅網的……
可是,就算他逃得了一時,但以軒軍的能耐,這么多天過去了,還是拿他不住,就怎么都叫人覺得有些奇怪了……
還有,婉貞說,軒軍進城、入宮之時,奕譞曾經跑到軍機處外頭,大鬧了一場,這個主意,也是劉寶第出的,則劉寶第所作所為,不止于神機營造亂,他根本就是奕譞的謀主啊!這樣一個重要人物,不拿住他——
當然,大鬧天街,是個餿主意,雖然說,一定程度上可以示天下以理直氣壯——如果軒親王遇刺,是我派人做的,我怎么還如此張揚?可是,這一鬧,被人家抓到了辮子,開去了大部分的差使,只留下管帶神機營一職……
想到這兒,慈禧又在心里,暗暗的嘆息了一聲。
昨兒個晚上,聽七福晉說起此事的時候,她就想,怎么會只留下神機營一職?那不是挖了坑叫奕譞跳嘛!
奕譞這個笨蛋跟他斗……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他吃的死死的,奕譞跟他斗,唉,真正叫……不自量力了!
慈禧的思緒,有些亂了。
平靜下來之后,慈禧對玉兒說道,“好了,拿那兩份東西過來吧。”
那兩份東西——那兩份矯詔。
玉兒小心翼翼的捧過兩份矯詔,一左一右的在桌子上攤了開來。
這么小心的原因是——這兩份矯詔,不是抄件,是原件。
一眼看過去,慈禧就很難再保持自己的平靜了。
左邊兒的那份兒,血色殷然——竟是“血詔”。
右邊兒的那份兒,字跡十分的熟悉——文宗的字跡。
造的還真是像啊!
確實像——“血詔”上邊兒的字,不但歪歪斜斜,而且,還有好幾個錯別字,像極了母后皇太后的手筆。
冒名文宗的矯詔,則更加逼肖,不但字跡,連語氣都像——如果沒有人告訴自己這是假的,自己都會以為,文宗真的留下了這樣一道“遺詔”!
這兩份東西,如果流了出去,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慈禧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太陽穴也“突突”的跳動著。
老七……真正是混蛋中的混蛋!
還給你住太平湖!還發還家產!……真他娘的是太便宜你了!要不是你的老婆是我嫡親妹妹,我非得,我非得……
玉兒覷著,圣母皇太后的面容,又開始變得有些扭曲了。
慈禧心中,涌出了一個極強烈的念頭:真正能夠保護自己的,還就是關卓凡!——如果自己真的身陷危難,天下雖大,能脫自己于危難的,還就只有他啊!
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主子……”玉兒輕聲說道,“這些折子,您已經看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了,要不要,歇一小會兒?”
慈禧微愕:“兩個時辰了?”
“是啊。”
看了看自鳴鐘,可不是,已經快申正——下午四點了!
哎喲,不知不覺,時辰過得可真快!
慈禧看向窗外,入秋之后,晝短夜長,雖然才下午四點,但已有點兒日影西斜的意思了。
他轉回頭,說道:“不歇了,一氣看完再說,你替我絞條熱毛巾來,我擦把臉,醒醒神兒。”
玉兒提醒慈禧:“主子,咱們到現在,可連小箱子里的,都還沒看完呢,那邊兒,可還有個大箱子呢!”
慈禧淡淡一笑,“那個大箱子,裝的都是宗爵‘勸進’的折子,多是多,不過用不著都看,撿個一份兒、兩份兒看看,就可以了。”
“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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