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二四二章 恕臣無狀,不能奉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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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二章恕臣無狀,不能奉詔
軍機大臣擬旨的當兒,母后皇太后并沒有離開養心殿,就在西暖閣“坐等”。《旨意擬好,四軍機再至養心殿,牌子遞了進去,母后皇太后立命東暖閣傳見。
因為小皇帝已經“大行”了,嗣皇帝則尚未產生,目下的“上頭”,只有皇太后,沒有皇帝,所以,這道旨意的行文,不必模擬皇帝的語氣,而是全用皇太后的口吻,因此,深入而淺出,加上方才的君臣奏對為佐,慈安無須旁人解釋,自個兒就能大致看了下來。
“‘或云’……”慈安說道,“嗯,這個,說的就是七爺了。”
母后皇太后的這句話,并不是設問,幾位大軍機不必作答,可大伙兒還是免不了有點兒尷尬:這本來是不言而喻的,不過,母后皇太后還是把這個“公開的秘密”又“公開”了一遍。
“‘或云’,‘或云’……”
整份旨稿看過了,放下了白折子,慈安又輕輕的念了兩遍“或云”,語氣之中,頗有躊躇之意。
同時,蔥管兒般的手指,在折子上輕輕滑動著,鳳仙花汁染紅的指甲,耀人眼目。
四個大軍機的心,不由都微微的提了起來:怎么,瞧母后皇太后的形容,好像……對這份旨稿,有些不大滿意似的?
母后皇太后終于說話了:“就這么‘明發’吧!想來……關卓凡也不是那么小心眼兒的人。”
四位大軍機,同時恍然:原來,旨稿中沒有直接點醇王的名字,母后皇太后頗不以為然呢!
文祥心中,猛然一沉。
“你們趕緊辦吧,”慈安將旨稿向外輕輕的推了一推,“我估計,再遲一遲,‘他’的折子就該遞進來了。”
四軍機微微一怔,隨即都反應過來了:“他”的折子,指的是軒親王的“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的折子。
“是!”
“抓緊”是“抓緊”,不過,還是得折騰好一陣子的功夫。旨稿雖說一字未易,可畢竟只是旨稿,還得送回軍機處,由軍機章京謄正,裝在黃匣子中,再次進呈。母后皇太后用了印,再由軍機處轉內閣“明發”。
四位大軍機至景運門內九卿直房,約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三位親王、兩位大學士,一起往內閣而來。內閣事先已得到通知,快馬加鞭,九位親貴重臣到來的時候,“明發”的一系列手續,剛剛好做完。文祥取了旨意,九位親貴重臣,出得宮來,上車的上車,坐轎的坐轎,往朝內北小街迤邐而來。
到了軒親王府,說了“有旨意”,王府立即大開中門。
看著“傳旨團”的超豪華陣容,軒王府門上的人,無不露出了訝異的神色——欽差傳旨,司空見慣,可是,哪一個見過,三位親王、兩位大學士、四位軍機大臣,一塊兒過來傳旨的?
本朝開國以來,這是不是頭一回?
頒旨的場面也很有意思。
九位親貴重臣,一字排開,面南而立,一邊兒是軍機大臣,一邊兒是親王、大學士,“指名”頒旨的文祥則居中。軒親王府的花廳的地方不算小,可也密密的站了一排,連身后的香案都遮住了。
面北而跪的接旨人,卻只有軒親王一位。
相映成趣啊。
文祥取出黃綾封套中的上諭,踏上一步,雙手展開,輕輕的咳了一聲,念道:“諭內閣……”
未免“注水”之譏,旨意的具體內容,獅子就不在此贅述啦。
“……欽此!”
文祥念完了旨意,對折合攏,雙手捧著,微微前伸,滿臉笑容的看著關卓凡,意思是要他“謝恩、領旨”。
關卓凡磕下頭去。
“我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抬起頭來,關卓凡朗聲說道,“臣感激涕零……”
九位親貴重臣,不由自主,大大的松了口氣。
“……不過,恕臣無狀,不能奉詔。”
什么?!
九位親貴重臣,眼睛一齊睜大了,嘴巴也都微微的張了開來。
文祥腦子中“嗡嗡”作響,他略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艱難的說道:“王爺……不奉詔?”
“我心倦神疲,身顫魂搖,”關卓凡平靜的說道,“樞務至重,我的精神和身子,都不堪為主持了。請諸公替我奏明皇太后,我若繼續留在樞府,不過尸餐素位,只有誤國兼自誤而已。”
頓了一頓,“臣辜恩背職,罪該萬死。”
說罷,俯下身去,又磕了一個頭。
然后,站起身來,微微垂首。
“王爺!”
“逸軒!”
眼見四軍機和睿王、伯王都要圍了上來,關卓凡站直了身子,擺了擺手:“我意已決,各位不必再說什么了。”
頓了一頓,“諸公往來奔波,十分勤苦,我這兒,除了清茶一杯,無他以為敬,諸公若不著急趕回去繳旨,就請小坐,待下人奉茶,不過,恕我不能奉陪了。”
說罷,拱了拱手,掉頭而去了。
九位親貴重臣,人人目瞪口呆。
文祥的腦子,亂成一片。
軒親王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要演“三推三讓”的戲碼呢?還是……真的對上諭中沒有明確指斥醇王不滿?
想到自己在其中的責任,文祥心里面沮喪極了。
“博公,”曹毓瑛低聲說道,“咱們先回去繳旨吧,看看‘上頭‘的意思,再說。”
“是,”許庚身說道,“事緩則圓!”
“我看,”郭嵩燾也說道,“咱們亦不必太過懊惱,一次不成,就再來一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筠仙這話說的在理——”曹毓瑛說道,“博公,軍機處現以你居首——你要打起精神來!”
文祥一震。
他舒了口氣,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琢如責我以義,我不敢不領。不過,‘軍機處以我居首’——這個話,千萬不敢這么說,軒親王之外,軍機處里,沒有‘為首’的人,我和你、星叔、筠仙,都是一樣的。”
曹毓瑛微微一笑,說道:“是,精誠團結,合舟共濟。”
文祥又是微微一震,“是,琢如,你說得好——精誠團結,合舟共濟。”
就在這時,軒王府的幾個妙齡丫鬟,裊裊娜娜,絡繹入內,每個人都端著一個大大的倭漆托盤。眾人看時,只見托盤上面,除了“清茶一杯”之外,還有十幾碟各種各樣的點心、干果。
伯王笑道:“好,好!現下已經過了飯點兒,肚子正在叫呢,你們想的倒是周道!——只可惜沒有酒!”
為首的一個高挑明艷的丫鬟,抿著嘴兒笑道:“王爺要喝酒,我這就給您取去——不曉得王爺愛喝什么酒?有汾酒,有紹酒,也有洋人的酒——白的、紅的,都有。”
伯王呵呵笑道:“你別再說了,再說,我的饞蟲就勾上來了!我倒是想喝,可是,一會兒還得回去繳旨,給‘上頭’聞到我一身酒氣,可就不妙了——這就很好!”
說著,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抓起一塊點心,就往嘴里塞,同時,也不忘了招呼其他的人:“老莊、老睿,霞翁、芝翁,博川、琢如、星叔、筠仙……來,來,來,趕緊過來,墊巴墊巴!”
文祥是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又想著要趕回宮繳旨,正在猶豫,曹毓瑛笑道:“好,好,盛情難卻,就用一些,就用一些!”
說著,湊近文祥,放低了聲音:“霞翁、睿王,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往來奔波,要喘口氣兒。”
睿王雖然上了年紀,但體狀如牛,“往來奔波”,根本不在話下,不過,朱鳳標卻是真的需要“喘口氣兒”的。
“還有,”曹毓瑛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軒邸好意,不可辜負。”
文祥心中一動,腦海之中,“好意”二字,猶如在漫天烏云中,開出了一線天光,雖然光芒十分微弱,卻足以自慰,不由就欣然說道:“是,是,要喘口氣兒,要喘口氣兒!諸公……都請吧!”
“什么?”慈安愕然,‘他“不奉詔?”
“是,”文祥黯然說道,“臣等辦差不力,請母后皇太后責罰。”
說罷,九位親貴重臣一起俯下身去。
“這個,倒不干你們的事兒……”
親貴重臣們都發覺了,母后皇太后“愕然”是“愕然”,但是,反應并不如原先想象中的那么激烈。
慈安沉吟片刻,說道:“為的什么呢?是因為……上諭中沒有直接點七爺的名兒嗎?我看了旨稿,本來就覺得有些不大踏實的……”
母后皇太后似乎是真的在指責軍機們“辦差不力”了。
文祥大為不安,說道:“回母后皇太后,以‘或云’替代醇郡王……呃,臣是說,不在上諭中直接提到醇郡王,是臣的一力主張,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三人,呃,是曲從臣意,不得不為,請母后皇太后處分臣一人就好。”
慈安微微一怔,隨即微微一笑,說道:“你誤會了,我沒有指責哪個的意思,其實,這個稿子叫我來擬,我也不會直接點七爺的名兒的——現下已經夠亂了,可不敢亂上加亂!文祥這個主張,是……嗯,老成謀國之舉!”
微微一頓,又笑了笑,“當然,這個稿子,叫我來擬,我是擬不出來的。”
文祥心中感激,磕下頭去:“臣惶恐!”
“一碼歸一碼,”慈安說道,“雖然說,誰都不怪的,可是,咱們還是得弄明白,他為什么不奉詔啊?你們說,是不是……我說的這個原因呢?”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臣以為,軒親王氣量寬宏,未必……如此。”
“是啊,”慈安說道,“我原先也想著,他不是那么小心眼兒的人——嗯,那你說,是為了什么呢?”
“臣不敢揣測軒親王之思想,”曹毓瑛說道,“不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王大臣會議’上,偌大風波,人心浮動,溯本清源,‘必也正乎名’,是很有必要的。”
曹毓瑛雖然掉了兩句文,但十分淺顯,慈安都聽得懂。
不過,該講的道理,這道上諭中都已經講了,除了直接批評醇王,還能怎么“溯本清源”?怎么替關卓凡“必也正乎名”?
曹毓瑛的話,說的雖然委婉,但言下之意,慈安聽得出來:雖然說,某人“氣量寬宏”,“不是那么小心眼兒的人”,可是,還是要點名批評醇王的。
亦由此而知,是否在上諭中直接點醇王的名,幾個軍機大臣之間,是有著微妙的分別的——不在上諭中直接點醇王的名,確實只是文祥一個人的主張。
圈子又繞了回來。
“也是,”慈安嘆了口氣,“是非,是非,這道上諭,只有‘是’,沒有‘非’,未免有一點兒……不成‘是非’了。”
這幾句“是非”之論,卻是十分精辟,連文祥在內,都十分佩服,一起說道:“母后皇太后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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