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二一三章 諫草未焚
門簾一動,屋外眾人的視線,馬上聚攏了過去。打簾子的人是寶廷。萬青藜走出屋子,面色凝重,手里捏著那份白折子。寶廷放下簾子,跟著走了出來,卻是滿面春風。
萬青藜輕輕咳嗽了一聲,低沉著嗓子說道:“備轎,進宮!”
眾人相互以目:這么說,萬藕舲已改變初衷,愿為寶竹坡“代奏”了?不曉得在屋子里,寶竹坡都說了些什么,到底叫萬藕舲讓了步?
方才,隱隱聽到屋子里的說話聲,雖然具體說些什么聽不清楚,但兩個人的調門都很高,不像是心平氣和的樣子。
萬青藜一離開禮部,人們就圍了上來,或直接、或委婉,向寶廷打聽:竹坡,你的大作,說的是什么事兒啊?
這個嘛……
哎,具體內容不方便講,題目總可以透露一下吧?
“折子還沒有遞進去,”寶廷很謙遜的微笑著,“未經御覽,事先張揚,這個,不太好,不太好。”
“黃白折”制度下,折子一式兩份,經外奏事處,一份送到軍機處,一份再經內奏事而鐘粹宮,禮部離紫禁城很近,沒過多久,消息就泄出來了:寶竹坡的折子的題目是:“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鑒事”,似乎……竟是要求立榮安公主為新帝的!
舉朝轟動。
曉得這個折子“驚世駭俗、驚天動地”,可怎么也沒有想到,居然“驚”到了這種地步!
滿北京城都開了鍋。
大行皇帝身染怪疾、龍馭上賓,不算什么了;恭王福晉暴雨闖宮、“脅迫”親貴,也不算什么了。
咱們說不定要有一位女皇帝啦!
有人就感嘆:能看到這一番又一番的熱鬧,這輩子……嘿嘿,算是沒有白活呀!
呃,大行皇帝身染怪疾、龍馭上賓也算“熱鬧”?
啊?這個,這個……失言,失言!
眾生百相:
有的人驚掉了下巴。有的人跌碎了眼鏡。
有的人脫口而出:“荒唐!荒唐!”
有的人痛心疾首:“寶竹坡瘋了!瘋了!萬藕舲也……實在是昏聵了!昏聵了!”
可是,也有的人,想到了寶廷的特殊身份——不僅是翰林,還是宗室。而且。最關鍵的是,在他連一個舉人都還沒有考取的時候,就是軒親王的最堅定的支持者了。
榮安公主的額駙,可是——
人們還清楚的記得,關卓凡平定了日本長逆的叛亂。“攜”和櫻天皇歸國之時,寶廷領著一班閑散宗室,大造輿論,宣稱關貝子應該越過貝勒一級,直接晉封郡王。
寶廷吹捧關卓凡的那段話,言猶在耳,“內,扶社稷將傾之危;外,定強盟、收順藩——這是列土分茅之功啊!國朝中興氣象大著!夏賞五德,爵以勸功。古有明訓。朝廷不宜因循,若酬以王爵,則人心振奮,天下大治!”
這一段話,被寶廷的追隨者們奉為圭臬,到處宣傳。
若有人說什么“異姓不王”,這班閑散宗室便會群起攻之:“關三既入玉牒,用黃金帶,就是地地道道的宗室,怎么還能說是‘異姓’?你這么說。居心何在?”
異議者立即閉嘴。
關卓凡那一回的功賞,雖然沒有跳過貝勒,直接晉郡王,但是。“一切禮儀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羅郡王例”,就是說,無郡王之名,有郡王之實——“郡王待遇”。
另外,寶廷說的“夏賞五德。爵以勸功”,直接敘進了上諭之內,還有,也是更重要的,上諭非常明確的說道,“朕考諸前史,軍興海外,未睹為將者勛業如貝子之烈也”,“雖錫以王爵,朕何惜之?”只是,“唯貝子素謹慎謙退,若驟顯其于王位,必不克副其盈滿畏懼之初意,不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個,“朕甚閔之”啊,只好先委屈貝子,先干一段時間的多羅貝勒再說啦。
這道上諭,話里話外,都是承認關卓凡確實立下了“列土分茅之功”,關卓凡日后晉郡王、晉親王,底子就是在這里打下來的。
某種意義上,于軒親王,寶廷是有“擁立之功”的。
現在,寶竹坡顯然打算立一件更大的的“擁立之功”——這個“擁立之功”,大得足以上天了!
若榮安公主真的登了基,這份“擁立之功”,值得……一個殿閣大學士吧?
富貴險中求,有人模范于前,有人怦然心動了!
還有萬藕舲,那是多么中庸、多么謹慎的一個人,怎么就會答允替寶竹坡代奏這個匪夷所思的折子呢?聽說,剛開始的時候,萬藕舲是一口回絕的,不曉得寶竹坡說了些什么,萬藕舲就回心轉意了?是受了極大的好處呢?還是受了極大的壓力?
好處也好,壓力也罷,說到“極大”,就不是寶竹坡自個兒能拿得出來的了,那么,會不會是——
就是說,這個折子,不是寶竹坡自個兒一人的心血來潮,而是——
無論如何,先搞清楚他到底說了些啥!
一幫子閑散宗室,約齊了找上了寶廷:“竹坡,拜讀大作!”
剛開始的時候,寶廷還是矜持的:“這個,古人有‘焚諫草’之義……”
“嗐,你還‘焚’什么‘諫草’?”一個叫做常寧的說道,“你現在是‘諫草未焚,已出都門’了!整個北京城,朝野上下,誰不在議論這個事兒?不對,應該說,‘諫草未焚,遍傳全國’!現在,大半個大清國,可都是架了電報線了!”
“對,對,對!”一個叫做昌祺的,連聲附和,“竹坡,你現在,可是咱們旗下,第一號風光人物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咱們都是一個宗學出來的朋友,你跟我們,還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趕快拿了出來,叫我們幾個好朋友,一睹為快!這個,‘當年諫草烈秋霜,國士同聲振廟廊’!哈哈!”
“諫草”指的是奏折的底稿,所謂“焚諫草”,是說奏折遞上去之后,便把底稿燒掉,表示奏折的內容,除非皇帝主動公布,別的人不會知曉。“焚諫草”是一種謹慎謙遜的為臣之道,不過,這不是什么強制性的要求,大多數的人,還是更愿意更多的人知曉自己奏折的內容,這樣,這份奏折的影響力才會更大。
“竹坡,你的才學,不在陳省齋之下!”一個叫做榮祥的說道,“將來的名位嘛,我看,嘿嘿,就不是陳省齋比得了的嘍!”
“當年諫草烈秋霜,國士同聲振廟廊”,為康熙朝名臣陳夢雷之詩,“省齋”是陳夢雷的號。
“不敢,不敢!”寶廷說道,“陳省齋主編《古今圖書集成》,拿洋人的話說,那是咱們康熙朝的‘百科全書’!我怎么比得了?”
“百科全書”是一樣什么東西,幾個閑散宗室都不曉得,不過,寶廷的話,還是聽出了味道:寶廷聲稱“比不了”陳夢雷的,是他一向自負的“才學”,可是,有意無意的,卻回避了“名位”,即是說——
有人的心,更加熱了。
“你還謙虛!”昌祺說道,“我看,咱們竹坡,將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一樣不會少,哈哈!”
“好了,”常寧說道,“竹坡,你就別再吊我們的胃口了,趕快把‘折底’拿出來吧!”
“好罷,”寶廷擺出一副實在卻不過情面的樣子,“那么,就請各位多多指正了。”
“折底”取了出來,榮祥的嗓子,是能夠唱“銅錘”的,自告奮勇:“我來替大伙兒念!”
念不到一半,聲音便開始微微發顫,額上也微微見汗了,常寧聽的不耐煩,大聲說道:“好文章都叫你念差了!不行就讓開,我來!”
榮祥抹了把汗,尷尬的笑了笑,說道:“驚天偉論,我這種凡夫俗子,一時之間,有些承受不來,你們容我喘口氣兒。”
略略整理了下氣息,重新大聲念了起來。
念完了,幾個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常寧目光炯炯的說道:“儻論嘉言,我要筆錄一份,回去好生溫讀!竹坡,請借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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