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九八章 出局,出局
親貴該說話了,不過,先開口的,不是近支親貴。
睿王輕輕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喉嚨,說道:“有個事兒,我不揣冒昧,說上兩句我是‘遠支’的,這個事兒,由我來說,大約也是比較合適的。”
大伙兒的目光,齊齊轉向了睿王。
“嗣皇帝的人選,”睿王慢條斯理的說道,“一定要在近支親貴之中揀擇,這是不消說的了。不過,圣祖以降,都算‘近支親貴’,如果從圣祖一系挑起,這個范疇,未免太大了,花多眼亂,大伙兒的心思,也跟著亂了。”
“花多眼亂,大伙兒的心思,也跟著亂了”,說的頗為有趣,不過,也是十分實在的話,在座之人,不止一個,微微頷首。
睿王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最緊要的是,宣宗、仁宗、高宗、世宗、圣祖愈往上走,和帝系偏得愈遠,如果偏得太遠了,到時候,就算洶入繼大宗,嗣皇帝承嗣文宗顯皇帝,‘帝系不墜,統緒不移’八個字,也顯得有些勉強了。”
關卓凡點頭說道:“睿親王所言甚是g么,老睿,你的意思是”
“我以為,”睿王說道,“嗣皇帝人選的范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
睿王的見解,并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嗣皇帝的人選的范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是既定的“潛規則”,只要看一看今天傳召進宮的“近支親貴”都是哪些人,這一點,就很明白了。
不過,睿王做如是說,并非毫無意義。
睿王是第一個把“潛規則”搬到臺面上來的人,“潛規則”過了明路,變成了“明規則”,且抓住“帝系不墜,統緒不移”八個字,變得冠冕堂皇,這個,對于“統一思想”、“指導具體工作”,還是很有作用的。
對關卓凡個人來說,把嗣皇帝人選的范疇,釘死在仁宗一系以內,意義就更加重大了。
只是,他真正的用心,此時此刻,軍機處內的絕大多數的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咱們再來個敲磚釘腳。
“睿親王以為,”關卓凡說道,“嗣皇帝的人選的范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這一層,我是附議的,嗯,在座各位有沒有異議的?”
當然沒有。
“好,”關卓凡說道,“那咱們就這么定了!”
這個問題的定案,關卓凡不必咨詢會議的另一位主持人恭王,因為恭王是“仁宗一系以內”的近支親貴,瓜田李下,不方便對此發表意見。
“如此,”關卓凡說道,“局面就很清爽了承嗣文宗顯皇帝,必是‘載’字輩,仁宗一系以內的‘載’字輩,攏共四位:載治、載漪、載澄、載瀅!”
眾人心中都是微微一震。
有的人,就不止于“心中微微一震”了,譬如載澄,整個身子,晃了一晃,接著,篩糠般的抖了起來。
現在天色漸晚,陰云密布,屋內尚未掌燈,光線更暗,載澄又是在角落里坐著,整個人縮在陰影之中,可大伙兒還是看得出,他的臉色,忽紅忽白,變幻不定。
另一位候選人載漪,還不曉得發生了什么,聽到自己的名字,微微張著嘴,一臉的茫然。
恭王則微微瞇著眼睛,面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咱們一位一位來議吧,”關卓凡說道,“嗯,從年長到年幼,如何?”
年長到年幼,即載治、載漪、載澄、載瀅這么一路排將下來。
無人異議。
“多羅貝勒載治,”關卓凡說道,“二十有九,成人已久,且育有子嗣,也辦過不少差使,有過不少歷練,現為宗人府右宗人,兼‘管理內務府銀庫’嗯,這個,國賴長君,古有明訓”
話沒說完,只聽“咕咚”一聲,眾人看時,原來是角落里的載治,不曉得怎么從凳子上出溜了下來,摔倒了地上。
旁邊兒的人,趕緊將他扶了起來。
哎喲,說不定明兒個,您就是俺們的皇上了,可不敢摔壞了呀!
關卓凡裝作啥也沒看見,自顧自說自己的話:“各位以為如何?”
“載治不該立!”
說話的是醇王,聲音很大。
“哦?”關卓凡說道,“樸庵,請道其詳。”
醇王已經憋了很久了。
幾個大軍機討論“繼統、承嗣”問題的時候,他正在發著愣,一時亦念不及此,沒能插上嘴;睿王提議“嗣皇帝的人選的范疇,只好劃到仁宗一系”,因為自己是“仁宗一系以內”的,也不好發表什么意見。眼見風頭都被別人搶了去,既憋悶,又著急,現在,可要“大展偉論”了!
“載治不是仁宗的嫡曾孫,”醇王大聲說道,“不該立!”
醇王口中之“嫡”,非“嫡庶”之“嫡”,而是說載治是過繼子,血緣上和帝系相距甚遠,事實上已經出了仁宗一系了。
隱志郡王奕緯被宣宗一腳踢死,身后無嗣,宣宗悲痛之余,選了高宗第三子永璋的曾孫載治,過繼奕緯為嗣⊥是說,在血緣上,載治其實是高宗一系,確實是“出了仁宗一系”了。
有趣的是,載治其實也不是永璋的“嫡曾孫”,永璋亦無子,以十一弟永瑆之子綿懿為嗣,綿懿生奕紀,奕紀生載治。所以,如果硬要扯這個“嫡”字,載治其實是永瑆的“嫡曾孫”。
永瑆的爵位是成親王,就是說,如果立載治為嗣皇帝,“大位”將轉入高宗一系、成親王一支。
醇王“載治不該立”的理由,在宗法上,是站不著的,載治既然已經過繼,在宗法上,自然就屬于宣宗一系、隱志郡王一支,但是,因為有前明“大禮儀”殷鑒于前,誰知道載治做了皇帝,會不會如明世宗一般,食言而肥,跑去追尊“本生父”奕紀呢?如此一來,別說文宗,也別說宣宗,就是仁宗的血祀,亦大成問題。
仁宗一系、宣宗一系的近支親貴,頗有人覺得,醇王的“載治不該立”,“于我心有戚戚焉”。可是,醇王的“載治不是仁宗的嫡曾孫”的理由,卻沒有一個人可以開口支持近支親貴也好,遠支親貴也好,軍機大臣也好。
咱們方才說什么“洶入繼大宗”,說什么“承嗣”,嗣皇帝到底該承文宗顯皇帝的嗣,還是承大行皇帝的嗣,翻來覆去,研議了一大輪,所本的,不就是“宗法”二字么?你現在繞開宗法,去扯血緣,既不能叫人服氣,又搞亂了“套路”,這
就有人心想:反對載治做嗣皇帝,臺面上,只需說他“德才平庸,不副人君之望”就可以了,何必扯什么是誰的、不是誰的“嫡曾孫”?
不論繼位的是誰,都不是文宗親生的,不然又何必“承嗣”?如果能夠以不是“嫡”出為由,反對載治做嗣皇帝,那么,也自然能夠以相同的理由,反對其他三個候選人做嗣皇帝,那豈非“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誰也別想做嗣皇帝啦!
有人就想:怪不得都說奕譞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呢,誠不我欺啊!
軍機處里,出現了尷尬的沉默。
醇王感覺到大伙兒對他的話不以為然,可是,并不曉得哪里出了問題?他心下微微愕然:難道,真有人贊同關卓凡的“國賴長君”?
他的腦筋,雖然不大清楚,可也曉得,“國賴長君”神馬的,不會是關卓凡的真心話,真叫“長君”繼位,兩宮皇太后就不能再垂簾聽政,他關逸軒也不能再“恭代繕折”,“東邊兒”也罷了,“西邊兒”和他關某人自個兒,會愿意?!
過了片刻,關卓凡開口說道:“醇郡王以為,貝勒載治,不該立為嗣皇帝,嗯,各位都怎么看啊?”
曹毓瑛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王爺,治貝勒是隱志郡王的嗣子,就是說,已經過繼了一次,似乎不可以過繼第二次了。”
“啊”
這聲“啊”,充滿了恍然大悟和如釋重負的意味,不過,不是關卓凡發出來的,也不僅僅是某一個人的,軍機處內,許多人都不由自主的發出了類似的聲音。
對啊,不能夠二次過繼治既已過繼給了隱志郡王,就沒有了承嗣別人的資格包括承嗣文宗的資格2就是說,他根本就沒有成為嗣皇帝候選人的資格!
這么簡單的事情,除了曹琢如,怎么就沒有一個人想的到呢?
會議到現在,這位曹琢如,已經是第二次出頭解決難題了方才,“嗣皇帝若生育皇子,則兼祧嗣皇帝和大行皇帝”之議,亦出于曹琢如之口。
怪不得,人家都說,曹琢如“國士無雙”,名下無虛啊!
關卓凡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含笑說道:“念不及此,慚愧!”
然后,向曹毓瑛一翹大拇指:“琢如,一言決疑,好!”
頓了一頓,說道:“這么說,載漪也不必議了載漪是瑞敏郡王的嗣子,自然也是不能夠二次過繼的。”
誰都知道,載漪本來也是沒有任何可能做這個嗣皇帝的,他倒是宣宗的“嫡孫”,仁宗的“嫡曾孫”,可是,他的“本生父”,原先的惇親王奕誴,現正在高墻里圈著呢,“上頭”怎么可能叫“罪人之子”來做嗣皇帝?不怕他親政之后,替自己的“本生父”翻案?這簡直是必然的!
把載漪叫過來,不過是走個過場,做個人肉布景板,不過是“上頭”用來表示:“俺們瘍嗣皇帝,可是一秉大公,沒有一絲一毫自個兒的私意啊。”
之前,不少人還頗為好奇,不曉得到時候,“上頭”拿什么理由把載漪“裁”掉?會不會欲加之罪?
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到,載漪出局,是因為“二次過繼”的原因。不過,這是最體面的理由,“上頭”也不必挖空心思給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戴什么不光彩的帽子了如是,載漪及瑞王一支,固然灰頭土臉,“上頭”的臉上,也沒啥光彩的。
現在,彼此的臉面,都好看了。
大伙兒都替載漪舒了口氣,載漪自己,可還不大曉得咋事兒,見大伙兒都看著自己,他心里本來就怕,這下子更加發慌了,不由就扁了嘴,不過還是用力的抿著不然,就可能哭出聲來。
“是,漪貝勒”
曹毓瑛的話,剛說了半句,便聽得“咕咚”一聲又是從載治那個角落里傳過來的。
原來,“治貝勒”一口氣泄了下來,渾身發軟,又一次從凳子上出溜了下來至于是大失所望所致,還是大喜過望所致,就不曉得了。
好啦,載治、載漪先后出局,目下,就剩載澄和載瀅了。
[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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