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五零章 天底下最古怪的喜事
兩個太醫都是心中有鬼,對坐半天,沉默了好一陣子,還是魏吉恩先忍不住,試探著說道:“許是……麻疹?”
“麻疹會發高熱,”王守正說,“這一點倒是像的,不過……”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說道:“麻疹出的疹子,勻凈許多,顆粒也沒有這么大,另外顏色不對——麻疹的疹子是鮮紅色的,不是這種絳紫色。”
“也是,也是。”
魏吉恩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了。
王守正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說道:“或許……風疹?”
“那就更不像了,”魏吉恩說,“風疹出的疹子,顆粒更小,更加勻凈。”
“也是,也是。”
“也是”過了,王守正如方才魏吉恩一般,閉上嘴,不說話了。
這兩位,都是經驗十分豐富的醫生,小皇帝生的疹子,到底是哪一種,其實心里都已經大致有數,但誰都不肯先把那個可怕的名字說出來,所以,用“排除法”,你排除一個,我排除一個,剩下最后那一個,就是圣躬罹患之恙了。
輪到魏吉恩了:“似乎,也不大像水痘……”
“嗯,水痘發的疹子,顆粒最小,不過米粒上下,顏色……是淡紅色的。”
“是……”
輪到王守正了:“老魏,你看,有沒有可能是……喉疹?”
喉疹,即猩紅熱,這是前述幾種疹子中,最為嚴重的一種。
喉疹,就是那個可怕的名字嗎?
“惡寒,發熱。”魏吉恩說,“這些都像,可是。疹子的形狀、顏色,卻都不像!喉疹的疹子。是一個個針帽大小的小紅點,密集成片,幾乎談不上‘顆粒’,還有,老王,你曉得的,喉疹之所以叫喉疹……”
說到這兒,魏吉恩喉嚨發干。忍不住咳嗽起來。
“你說得對,”王守正說,“喉疹之說以叫喉疹,是因為咽喉會紅腫潰爛——皇上卻是沒有這個癥狀。”
咦,麻疹、風疹、水痘、喉疹——這不……都排除掉了嗎?
然而,王守正、魏吉恩,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
因為,還有一種更可怕的病癥,未被提及。
既然上述病癥都被一一排除。那么,就只剩下這最后一種可能了。
魏吉恩低聲說道:“再請脈吧?”
王守正默然片刻,點了點頭:“好罷。”
一見到小皇帝。王守正和魏吉恩,就不由心中一沉,偷偷對視一眼,彼此心中雪亮:連把脈都不必了,確定無疑,就是那種病。
因為就在兩位太醫退下去研議病情的這段時間,小皇帝的癥狀便發展得更加明顯了,頭、頸之上,都出現了斑塊。
太極殿請過了脈。便直趨鐘粹宮。
王守正、魏吉恩跪在慈安面前,話雖難以出口。但不能不說,王守正是左院判。這話,還得他來說。
“回母后皇太后,”王守正的聲音,極其艱澀,“皇上得的病,是……天花。”
慈安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么?”
“回……母后皇太后,”王守正的聲音打著抖,“皇上的病癥,是……天花。”
沒有聽錯。
慈安的心,像被一只巨手一把攥住了,渾身上下,由里至外,猛地一緊,連瞳孔都放大了。
過了片刻,那只巨手,略略一松,慈安整個人,幾乎就癱軟在寶座上。
不過,她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母后皇太后,緩過神兒來后,腦海中,本能地跳出一個人的名字來。
她顫聲說道:“傳……軒親王……進宮。”
宮門已經下鑰,天色向晚,有的人家已經掌燈了,此時傳外臣入宮,可是絕無僅有的事情——只有在君主彌留或駕崩的時候,才可能這么做。因此,在傳旨的太監面前,關卓凡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
過來傳旨的,是鐘粹宮的總管太監孟敬忠,他和喜兒兩個,是關卓凡這半年來,宮里邊兒,努力籠絡的兩個人。
傳過了懿旨,孟敬忠走上兩步,打了個千兒,請過了安,站起來后,壓低了聲音,說道:“稟告王爺,萬歲爺的病,太醫確診了,是……天花。”
關卓凡的目光,霍的一跳。
“唉,我出宮的時候,主子已經哭成了淚人兒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咱們這就進宮,老孟,你有心了——來人,給老孟拿二百兩銀子!”
孟敬忠心中大喜。
他這種地位的太監傳旨,發賞的“標準”是八到十兩銀子,有的親貴比較大方,可一般也不會超過二十兩。
不過,這個時候,可不敢笑逐顏開,孟敬忠呵了呵身子,說道:“謝王爺的賞——奴才伺候王爺進宮。”
覲見的地點,還是在養心殿,不過,不是在東暖閣,而是在兩宮皇太后上朝之前歇息的西暖閣。
進了西暖閣,一眼看過去,關卓凡就曉得,慈安確實是哭過了,眼睛腫腫的,臉上猶有淚痕,雖未施脂粉,燭光之下,卻顯得愈發嬌軟可憐。
看見關卓凡,慈安捏著手帕子,捂著嘴,又要放聲兒,但關卓凡搶先一步,跪了下去,朗聲說道:“臣給母后皇太后叩喜!給皇上叩喜!”
叩喜?
慈安大大一愣,就忘了哭,念頭轉了又轉,突然醒悟,不由“哎呀”一聲:“天爺!我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好在你提醒,好在你提醒!”
“天花”也叫“出天花”,這樣東西,有的人,終生不出;但凡出過了,這一輩子,就不再出了,因此,“出天花”固然兇險無比,不過,這一道關隘過去了,終生卻可保無虞,所以,換個角度看,竟也算是“好事”、“喜事”。
宮中幾百年來的規矩,但凡“出天花”,該怎么治怎么治,但表面上,卻要當做“喜事”來辦,這是討個口彩、沖走晦氣的意思。
“還有,”關卓凡說道,“要供奉痘神娘娘……”
“啊?啊!對,對,對!你看我,手足無措的,什么都忘了,可別……沖撞了痘神娘娘啊!好在你提醒,好在你提醒!”
頓了一頓,“你快起來,咱們辦事!”
然后,一疊聲地傳懿旨:換穿“花衣”,“懸紅”,供奉痘神娘娘。
整個紫禁城,從后廷到前朝,大大地熱鬧起來了。
所有的燈籠,一律換成大紅宮燈;養心殿,還有名義上為天子正寢的乾清宮,內外都鋪猩紅地毯;宮中執事,將只有在“大婚”、還有皇帝和皇太后“整壽”時才穿的“花衣”,翻了出來,從上到下,統統換上。
另外,趕著裁出許多一尺見方的紅綢子——所謂“懸紅”,就是將這塊紅綢子,掛在胸前。
這是一個十分詭異的場景:人們苦著臉,皺著眉,悶不做聲,奔進奔出,“披紅掛彩”——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個更加古怪的“喜事”了。
痘神娘娘的神像,直接搬進了養心殿的明殿,香火點起,國家政治神經的中樞里,氤氳繚繞。
外頭開始忙活起來了,關卓凡向慈安提出:皇上天花,應立即通告親貴和軍機,并叫他們入宮,替皇上“叩喜”。
慈安雖然忠厚,但也明白關卓凡的意思:皇帝罹患重病,事關國本,必“咸使知聞”,不能叫人覺得,他們兩個,壟斷消息,在其中做什么手腳。
“軍機不必說了,”慈安問道,“親貴,都該叫上誰呢?”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幾位親王,再加上醇王和鐘王兩位郡王吧。”
就是說,恭親王、睿親王、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之外,莊親王奕仁、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這幾位不管事的、身上沒什么正經差使的親王,也統統叫上。
至于醇王和鐘王兩位郡王,慈安明白關卓凡的意思:他們是皇帝的叔叔,在宗室里,和皇帝的血緣是最近的。
關卓凡召親貴和軍機進宮的用意,慈安并沒有猜錯,只是,她并沒有猜全。
敬事房的太監,一撥撥地出去了。
慈安一邊兒覷著關卓凡的神色,一邊兒微微壓低了聲音:
“皇上‘見喜’,這個事兒,要不要,跟……‘她’說呢?”
(小預告:明天兩更,一更上午十點,二更下午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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