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四零章 第一名器
“六爺,”寶鋆說,“要設立‘外務部’的消息,你是曉得的吧?”
“嗯,聽說過。”
寶鋆冷笑一聲:“臺面上,說什么,‘國家之間,折沖樽俎,一秉萬國公法’,什么‘為求各國主掌交涉之衙門對等通連’,‘不致行文阻滯,言語齟齬,礙防邦交’,又什么‘昭布德信,保護僑客,敦睦邦誼’,乃議設‘外務部’——聽聽,說的比唱的好聽!”
“似乎……也沒說錯什么。”
“那是臺面上的話,其實,還不是沖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來的?”
恭王默然。
“不管‘顧問委員會’分了多少餅子出去,”寶鋆說,“明面兒上,與各國交涉這一塊,總還是歸總署管的,現在,設立了‘外務部’,還要總署做什用?
恭王無聲地吁了口氣。
動作雖小,還是落在了寶鋆的眼里,他對恭王的這個反應是滿意的,輕輕咳了一聲,繼續說道:“六爺,你退歸藩邸之前,總署這一塊,對博川和我,是有過交代的……”
恭王打斷了他的話:“佩蘅,那不是什么‘交代’——只是……朋友之間的一個建議罷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不能人走了,還綁著你們的手腳——這不好。”
“不管怎么說,”寶鋆說道,“當時,你的將總署和顧委會‘合二為一’的計劃,文博川是力贊其成的,誰知道……哼!”
“怎么?”
“六爺,說起來,之所以冒出個‘外務部’,同咱們這個‘二合一’的計劃,其實大有關聯——我從頭說給你聽。”
“你說。”
“‘二合一’的事兒,”寶鋆說,“前前后后,我催了文博川三、四次。要他面商于軒邸,可是,奇了怪了——每一次,他都推三阻四。總是說什么,‘總署目下冗員過多,貿然提出合并之議,徒令對方作難’,云云。”
頓了頓。“不曉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怕總署和顧委會‘二合一’了,他這個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的帽子,就戴不著了?哼,我還是‘總理大臣上行走’呢,我可沒擔心丟了烏紗帽啊。”
“博川不是戀棧名位的人,”恭王搖了搖頭,“你們相交多年,這上面,你還不曉得他?我想,他說‘總署目下冗員過多。貿然提出合并之議,徒令對方作難’,未必是什么托詞——”
說到這兒,恭王微微苦笑了一下:“總署所謂‘冗員’,確實是多了些。”
之所以說“所謂”,是因為這些“冗員”,原本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冗員”。“顧問委員會”成立之后,大肆侵奪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職權,總署的許多職官,無所事事。才變成了“冗員”。
“那能怪咱們嗎?這個屎,是那邊兒拉的,這個屁股,本來就該那邊兒來擦……”
恭王大皺眉頭:“佩蘅。你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你自己不惡心,我還——”
寶鋆“嘿嘿”一笑,說道:“我是說,這個包袱,本來該叫那邊兒來背的,就算要裁人。也要那邊兒來做這個丑人,文博川倒好,嘟囔了幾次‘冗員太多’,竟自己動手,開始裁人了!”
頓了頓,“六爺,你說,文博川這么干,不是……自廢武功嘛!”
“博川也難啊,”恭王沉吟說道,“不這么做,不足以示人以誠——總署太大了,不主動裁小些,人家會想,‘合二為一’,到底是我吃了你,還是你吃了我?你們,居心到底何在啊?”
頓了頓,說道:“還有一點,咱們原先想的不是十分透徹——‘二合一’之后,這個新衙門,主其事者,該是誰呢?以博川的資歷,難道能居郭筠仙之下?那邊兒也不好意思呀!可是,如果倒了過來,文正、郭副,似乎……亦無是理,人家能干?——那不成了‘鳩占鵲巢’嗎?”
“六爺,你是說,對‘二合一’之事,文博川猶豫不決,其實是為了……避嫌?”
“大致如此吧——博川真不是以名位為念的人。”
寶鋆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神情:“文博川不以名位為念,卻升了協辦大學士。”
“博川升了協辦?”恭王真正吃驚了,“這個,我……卻是不曉得。”
“六爺,你不曉得不奇怪,我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上諭還沒有明發呢。”
頓了頓,“是這么回事——倭艮峰不是去了嗎,大學士的缺,就空了一個出來……”
恭王不禁“啊”了一聲,說道:“是!我念不及此,真正是……遲鈍了。”
寶鋆一笑:“六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這不奇怪。”
“四個大學士,”恭王說道,“兩殿兩閣,以倭艮峰的文華殿居首。嗯,曾滌生轉了文淵閣之后,他遺下的那個體仁閣,就一直空著,倭艮峰既去,兩殿兩閣,空了一殿一閣出來,這下子,可有好一番騰挪了。”
“是!”寶鋆說道,“我聽到的消息是這樣的——”
頓了頓,“曾滌生轉文華殿——他先頭的文淵閣的排序,雖在武英殿之后,但‘上頭’說,曾滌生入閣的時間,比武英殿的朱建霞早,應為首輔;朱建霞就呆在武英殿上,不用挪窩。”
朱建霞即朱鳳標,“建霞”是他的號。
恭王心中一震:“曾滌生……做了首輔了?”
“是。”
這就有名堂了。
兩殿兩閣的排序,殿前閣后,依次為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體仁閣,曾國藩入閣的時候,缺分是排名最后的體仁閣;朱鳳標入閣,雖比曾國藩晚,卻是接的原武英殿大學士賈楨的缺,曾、朱二人,并未循資遷轉,因此,朱鳳標入閣雖在曾國藩之后,排序卻在曾國藩之前。
殿閣大學士為國家第一名器。“循資遷轉”,并非定制,所以,這么安排。表面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然而,臺面下,上下都有默喻:如此安排,其實是為了裁抑“湘系”的勢力。
后來,曾國藩雖然遷轉了文淵閣。排序卻還是在朱鳳標之后。
這一次,大學士位份騰挪,再一次不“循資遷轉”,只是,風水輪流轉,曾國藩反過來過了朱鳳標的頭了。
朱鳳標會有意見嗎?
當然不會,上一次,他已經白賺了曾國藩的便宜,這一次,不過是把白賺的便宜還回去。彼此扯平罷了。何況此人為官,最是小心謹慎,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做到殿閣大學士,位極人臣,早已心滿意足,“首輔”名器太重,真的加諸于身,孰知是禍是福?君不見倭艮峰殷鑒在前?
這樣子最好。這樣子最好。
恭王心想:裁抑“湘系”,雖然不能宣之于口,但不是朝廷一以貫之的政策嗎?自己在臺上也好,關卓凡在臺上也好。沒有任何實質區別呀,他現在這么做,是何用意呢?
“體仁閣和文淵閣呢?不能兩個都空著吧?”
這句話剛出口,恭王就曉得自己問得多余了,文祥既然補了協辦大學士,就說明兩個協辦大學士——瑞常和李鴻章。必然有一個補了殿閣大學士,這樣,才能空一個協辦大學士的缺出來。
只是,該由誰來補這個缺呢?
恭王一時想不出來。
要說殿閣大學士的資格,瑞常也好,李鴻章也罷,都不大夠。
“自然不能都空著,”寶鋆一笑,“事實上,兩個都沒有空著。”
恭王一時沒有會過意來來,待想明白了,不由又“啊”了一聲:“瑞芝生和李少荃,都進殿閣大學士了?”
“是,瑞芝生補文淵閣,李少荃補體仁閣。”
瑞常和李鴻章,同時進殿閣大學士,對恭王的沖擊,猶在曾國藩進文華殿大學士之上。因為,曾國藩進首輔,雖然意外,但他到底是有這個資格的——不解的,只是關卓凡此舉的用意。
瑞常、李鴻章二人的資歷,距殿閣大學士,總還有一段距離,其中一人補授殿閣大學士,尤可以“兩個殿閣大學士同時空缺,太難看了,好像國家無人似的”之類說法譬解,兩個人同時補授殿閣大學士,這——
“六爺,”寶鋆說,“你也覺得意外吧?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眼珠子,可是快掉到下巴上了!可是,他們倆進殿閣大學士,有多少人歡喜鼓舞?”
“……怎么說?”
“先說瑞芝生——”寶鋆說道,“在京的蒙古人,都高興壞了!倭艮峰出缺,實在是摧折了關內蒙古人的一根柱石,在京的籍隸蒙古的朝臣,伯王以下,都頗為不安。瑞芝生進殿閣大學士,可謂喜出意外,可見——朝廷對蒙古優禮不替!”
頓了頓,“對于掌國的軒邸,在京蒙臣,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呢!”
倭仁和瑞常,都是蒙古人。
“啊……”
由瑞芝生而曾滌生,恭王隱隱明白了:關卓凡為什么會給曾國藩那么大的面子了。
有此可及彼,“李少荃進殿閣大學士,大約……也是這個道理吧?”
“著啊!”寶鋆說道,“李少荃進殿閣大學士,仿佛瑞芝生,也是意外之喜,跟著李少荃起家的那撥人,個個以手加額,對軒邸,亦仿佛在京的蒙古人,感激涕零——這也不消說的了。”
恭王心底,突然之間,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沮喪感。
“這樣一來,”寶鋆說,“兩個協辦大學士都空了出來,一片坦途,文博川乃得從從容容入閣——以后見面,該稱呼‘文中堂’嘍!”
恭王沒有去管寶鋆話中無法掩飾的酸意,定了定神,說道:“還有一個協辦大學士的空兒,這……也要填上嗎?”
“不,”寶鋆說,“‘上頭’說的很明白,這個協辦大學士,要‘掛’了起來,留待‘勛臣’。”
“‘勛臣’?那是誰?”
“六爺請想一想,目下,哪里正在用兵啊?”
“啊……左季高!”
“正是!”寶鋆一哂,“這其實是吊了根胡蘿卜在前頭,以‘左騾子’的脾氣,還不拼了命的往前沖?更何況——李少荃都已經進了殿閣大學士了!”
左宗棠對李鴻章的不服氣、不對付,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李鴻章既然跑在了前頭,左宗棠自然要“奮起直追”。
“可是,”恭王沉吟說道,“就算左季高入了閣,較之殿閣大學士,這協辦大學士,還是低了一級啊,左季高大約……還是不會怎么服氣的吧。”
“沒關系,”寶鋆說道,“‘上頭’已經說了,新疆拿下來之后,整個西北靖定,其功幾可比擬平定洪楊,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賞’——就是說,到時候,左季高的爵位,一定是個侯爵,不要說李少荃的伯爵比不了,說不定,還會直追曾滌生呢!”
頓了頓,“如此一來,在內閣里的位置,是李少荃高;爵位呢,卻是左季高高,兩個人就扯平了——六爺,你瞧瞧,人家這算計!”
恭王那股莫名的沮喪感,突然間變得異常強烈了。
這個人,如此手段!如此……羽翼!
今后,還怎么……跟他爭?拿什么……跟他爭?
寶鋆的話,還沒有說完。
“‘上頭’大張旗鼓的‘預設賞格’,”他微微冷笑,“推重左季高,除為西北的軍事打氣之外,其實還有這么一層意思——西北靖定,那是左季高一個人的功勞嗎?左某帳下,第一得用的,是軒軍的展東祿部,整個局面,亦靠軒邸在樞府‘指揮機宜’,還有——”
頓了頓,“萬里之外,‘輜重子藥無匱’,‘軍士身后無虞’,‘乃得奮力向前,不稍躊躇瞻顧’,這籌措軍費、保證軍備,不都是他關逸軒的功勞嗎?——所以,‘花花轎子人抬人’,抬左季高,就是抬關逸軒!”
恭王的沮喪感,更加強烈了。
一個疑問出現在腦海中:補授協辦大學士之前,文祥自己,知不知道這個消息?如果知道,是什么時候知道的?他會不會……有意瞞著自己?
文祥確實不是一個“以名位為念”的人,可是,大學士——這是每一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極峰功名,正色立朝、公忠體國之如文祥,在“大學士”三個字面前,也未必就不動心啊。
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某些事情,恭王突然覺得有點拿不準了。
(四千一百字大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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