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二零章 氣數,氣數
能夠充分表現穆宗的昏、暴的,一個是成祿案引發的吳可讀案,一個是欲重修圓明園而引起的天大風波。
成祿,烏魯木齊提督,鑲藍旗。說起此人,書友們大約還有一點印象,左宗棠平定甘肅全境,朝堂之上,慈禧痛斥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窩在甘肅,新疆不敢去,甘回打不了,不曉得干什么吃的!傳旨,烏魯木齊提督成祿,喪師失地,遷延不進,就地免職!”然后,“所遺烏魯木齊提督一職,著展東祿接任!”
這是本時空的事兒,在原時空,平定甘肅花了更長的時間,因此,成祿有更多的時間為非作歹:
他身為烏魯木齊提督,非但滯留甘肅,坐視新疆糜爛,前后七年,遷延不進,還苛虐駐地周圍民眾,前后索要錢銀三十余萬兩——在甘肅那種窮地方,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士民抗議,成祿居然巫良為匪,縱兵虐殺二百余人,然后上報朝廷,說自己打了一個勝仗。
左宗棠西征,查得情弊,上折嚴劾,成祿“革職拿問”。
但成祿是醇王的私人,后臺太硬,如此惡行,最后只擬了一個“斬監候”。
是個人就曉得,這一“候”,腦袋就算保住了。等到了皇帝大婚、太后整壽之類的“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兒,或“加恩”,或“大赦”,就可減刑,甚至釋放。
一位甘肅籍的御史,叫吳可讀的,悲憤之下,上折力爭,內有警句:“皇上先斬成祿之頭,懸之匯街以謝甘肅百姓;然后再斬臣之頭,懸之成氏之門,以謝成祿。”
這幾句話,激怒了穆宗,認為吳可讀欺他年輕。才出此錐心刺耳之語。于是,不但不殺成祿,反倒真要斬吳可讀的頭了!
這就太荒唐了。
成祿的案由是沒有爭議的,有爭議的只是量刑的尺度。因為這個殺言官,不成了桀紂了嗎?
這真正叫“亡國氣象”!兩宮皇太后苦勸,但穆宗發了牛脾氣,生母的話固然不聽,一向敬愛的嫡母的話。也不聽。
皇帝的要求太過分了,親貴大員,一時之間,沒有人肯主辦這個案子,這個時候,醇王跳了出來:“我來替皇上出氣!”
于是,醇王主持,三法司會審,竟真辦了吳可讀死罪!
到了“畫行”的時候,大理寺少卿王家璧死活不肯下筆。
定死罪。需要三法司所有堂官,正、副都算上,“全堂闕諾”,缺一不可。就因為王家璧不肯昧了良心,阿附上意,吳可讀終于逃得一命,改判了充軍。
這位王家璧,在本書中也是出過場的,就是“鐵路大會議”上,躊躇再三。才最后一個在支持興辦鐵路的奏折上署名的那一位。
如果說,吳可讀一案上,穆宗的表現,僅僅是“荒唐”。那么,重修圓明園一事上,穆宗的表現,就是“瘋狂”了。
重修圓明園,親政之前,穆宗便一直念茲在茲。一俟親政,立即開始著手此事。
這里邊兒,既有無可壓抑的“游觀之興”,也有強烈的虛榮心在作祟:你們燒了我家的園子,我修個更好的出來,氣死你們!
當然,重修圓明園,名義上是“感戴慈恩”,以之為兩宮皇太后頤養天年之所。
百廢待興,資金緊絀,這個時候重修圓明園,以內務府的尿性,非把國家財政修破產了不可。阿房宮、艮岳殷鑒在前!恭王打頭反對,穆宗居然對他六叔拍桌子,大聲咆哮:“我把這個皇帝讓給你做好不好?”
然后大發威風,撤掉恭王一切差使——這還不夠,“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入不入八分輔國公”。
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驚憤交諫,穆宗脾氣上來,居然親自擬旨,要將五軍機、五御前等十位重臣,一起革掉。
這就不僅是“倒行逆施”,簡直是“喪心病狂”了。
穆宗不明白:清朝的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脫胎于滿洲貴族共和,滿洲親貴,是政權的“股東”。就算經過康、雍、乾三朝,“股東”的“表決權”,就比例而言,相對于皇帝這個“董事長”降低了,但依然還是“董事”。
穆宗這么干,等于要把所有的“表決權”,收到“董事長”一人手里。這種行徑,真正叫“動搖國本”,即以圣祖、世宗、高宗之盛年,也絕不敢干。他一個剛剛親政,沒有任何真正權力基礎的毛頭小子,就這么亂來,下場如何,用腳后跟也能想到。
早已“撤簾”的兩宮皇太后,不跟皇帝打任何招呼,御弘德殿,召見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當著皇帝的面,恢復了恭王的爵位、差使。皇帝親擬的那道撤軍機和御前的旨意,自然作廢,連明發的機會都沒有。
這其實相當于一場政變。皇帝的權威大損,兩宮的手重新伸回了政府中樞。穆宗心灰意冷,更加縱跡于花街柳巷,直接導致了他的早崩。
穆宗的繼任人選,有“立長”、“立幼”之爭,“立長”皇帝親政,“立幼”兩宮垂簾。
滿洲親貴被穆宗的糟糕表現嚇到了,那些已經成年的“爺”,看來看去,就沒有一個靠譜的。所以,寧肯選擇“立幼”——其實就是選擇一直善盡職責的兩宮皇太后繼續執政。
關卓凡認為,穆宗的“桀紂氣質”,絕對不是“靈光乍現”,略假時日,他會變真正的桀紂。原時空,穆宗因為早逝,被后人給予了過多的同情,但關卓凡以為,穆宗早崩,實在是中國人的福氣;不然,中國的命途,必定會更加多舛,在時代的狂潮中,能不能夠保持國土的基本統一,都是未知之數。
還有,穆宗和他的父親、祖父一樣,在對外的取態上,一樣是保守的。
外國使臣覲見,原時空和本時空,都引起了相似的禮儀方面的糾紛,這方面。恭王等樞府大員,其實是愿意對外國使臣“曲予優容”的,李鴻章、左宗棠等封疆大吏,更是暗示。應該接受對方在禮儀方面的要求。
這種事兒,自然少不了清流們大發“殿陛之下,自古無不跪之臣”之類的議論,但真正的麻煩,不是來自清流。而是來自穆宗——最不愿意看見“殿陛之下”出現“不跪之臣”的,是他自己。禮儀紛爭上,穆宗是當事人,若當事人自己愿意以國際通行的禮儀接見外國使臣,清流們也不好再啰嗦什么,那么,近代化的進程中,中國就會向前邁出雖然不大、卻非常重要的一步。
宣宗的保守,因初次和新時代、新世界打照面,手足無措。尚有幾分可以原宥之處,愈往后,國家最高領導人的保守,就愈不能原諒了。到了穆宗,已經是第三代了,在兩次戰敗和洋務勃興的背景下,他依舊秉持著爺爺輩的觀念,真正叫“冥頑不靈”了。
穆宗的糟糕表現,不是教育失敗那么簡單。
對外保守,可以認為是“舊式教育”失敗的結果——原時空。穆宗的老師,都是地道的“舊派”,沒有一個“新派”。
可是,一句話聽不入耳就要殺言官。一登基就要大肆修建“樓堂管所”——還是在財政左支右絀的情況下,這個,可就和他受到的“虛己納諫”、“養護民力”等傳統的“舊式教育”全然背道而馳了。
事實上,清朝的每一個皇帝,接受的都是和穆宗相似的教育,卻只出了穆宗這么一個“異數”。
關卓凡認為。穆宗的“桀紂氣質”,既然賴不到他受的教育頭上,就只能認為是天性有問題了,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基因有問題。
就是說,他把父母基因中不好的部分,全部接收了下來,好的部分,全部摒之于外了。
真是……唉。
氣數,氣數。
當初,關卓凡曾這么想過:我來試著改造改造小皇帝;改造不成功的的話,將來這個皇帝,是不好給你做的。
從原時空的表現中,可以看出,穆宗有如下顯著的特點:
偏執,狹隘,敏感,易怒,尚浮華,好面子,既自傲,又自卑。
對于老師來說,擁有以上特質的學生,一定是叫人頭疼的。
關卓凡“接手”小皇帝之前,已經做了相當的心理準備,但“接手”之后,發現困難還是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大。
皇子很早就開始接受系統的教育,皇宮的特殊性,使其本身也成為皇子另一種意義上的課堂,皇子對皇宮外面的世界雖然懵懂,但世界觀其實形成的很早,關卓凡“接手”小皇帝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是一件“半成品”了,不少特質已經是不可逆了,關卓凡能夠做的,其實并不多。
何況,皇帝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學生,罵不得,打不得,許多正常的教育手段——傳統的也好,現代的也罷,無法施之于皇帝。
關卓凡并非一無所獲,至少,他很快就弄清楚了:為什么小皇帝看上去人并不笨,功課卻如此之差?
并不僅僅是功課繁難、枯燥和倭仁等師傅教而不得其法。
事實上,清朝的每一個皇帝,打小學的,都是這些功課,師傅的教育方法,也是大同小異的。
怎么單就穆宗學不出來呢?
關卓凡發現,小皇帝的思維,是一種簡單的線性思維,不會拐彎,不會跳躍,不會由此及彼,更談不上什么“發散性”了。對于自己基本認知范圍之外的事物,小皇帝的理解力特別之差,而理解不來,就談不上什么接受。
譬如,對于關卓凡講的近現代科學知識,小皇帝或者一片茫然,或者如看《山海經》、《鏡花緣》:嗯,云山霧罩的,有點兒意思。
可是——
可是,就到此為止了,就像聽故事,聽完就算,根本就沒有把它們當作“學問”。
小皇帝不是沒有好奇心,但他的好奇心,僅僅是浮光掠影,光影之后是什么,他并不關心,即是說,他并沒有真正的求知欲。
小皇帝真正感興趣的是什么呢?
就是各種玩樂,以及,各種奢華漂亮的“服御”。
另外,任何知識——不論新、舊,如要扎實掌握,都須進行強化記憶訓練,但關卓凡發現,小皇帝十足十地“不耐繁鉅”,對重復的教學內容,有本能的排斥,背誦、默寫一類的強化記憶訓練,對他來說,猶如上刑,因此,翻來覆去,什么也記不住。
還有,小皇帝對另一種“繁鉅”——數字,同樣的排斥。
關卓凡曾以戰爭的后勤保障作為切入口,給小皇帝講生產能力和戰爭勝敗的關系,希望他能夠形成“愛惜國力、養護民氣”的概念。
關卓凡舉的例子,是前漢趙充國的《屯田奏》。他一邊背誦,一邊解釋,“‘臣所將吏士馬牛食,月用糧谷十九萬九千六百三十斛,鹽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萬二百八十六石。難久不解,徭役不息……”
小皇帝終于忍不住了,大大的打了個呵欠。
結果,小皇帝連“趙充國”和“屯田奏”這兩個名字都沒有記住,“打仗就是打后勤”神馬的,更是“關朕底事”?
你要給他講什么“廣心胸,守制度”,講什么“天子將身為天下法則”,他的神氣,會讓你覺得,“天子”神馬的,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他愛新覺羅.載淳。
當時,關卓凡就忍不住想:好吧,您這么不愛干“天子”這個活兒,那么,咱們就另外找個人來干干?
如果自己什么其他的事情都不做,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拿來教育小皇帝,這個學生,也許多少能夠改變一些——可是,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就只好……換人嘍?
關卓凡曾經想過:小皇帝變成好皇帝,是沒有可能的了,不過,有沒有可能,把他變成對自己言聽計從的皇帝,甚至,變成自己的傀儡呢?
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使小皇帝對自己言聽計從,并非不可能,但前提是自己要先變成一個地道的佞臣,事事都順著他、捧著他——靠,真那樣,我還改什么革,中國還復什么興,崛什么起,我,我還穿個屁越啊!
把他變成自己的傀儡呢?
想都別想。
想一想小皇帝的脾性,想一想,這個主兒甫一上臺便將五軍機和五御前一股腦兒炒掉的做派吧。
那……就只能把你變成“黃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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