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五十八章 犯忌
文祥的腦子,急速轉動起來,前天養心殿內,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三人的言行,一一在腦海中閃過。
“軒王提出‘新疆設省’之后,”文祥沉吟說道,“郭筠仙是第一個說話的,多少有點兒……‘越次’之嫌,所以,應該是沒有事先布置的,不然……”
不然就應該按照曹、許、郭的先后順序,依次發聲?
寶鋆“哼”了一聲,說道:“這可不見得!嘿嘿,也許只有這樣,才像‘沒有事先布置’,不然,郭筠仙縱然激動,又不是初入宦途的小年輕,何至于如此沉不住氣?”
如果“新疆設省”之議,乃郭某人心中多年愿望,就算他久歷宦海,依然有可能“沉不住氣”,搶先發言的。再者說了,先聲奪人自然有先聲奪人的好處,氣勢上先壓了潛在的反對者一頭。更何況,第一個“附議”的人,和之后再“附議”的,在倡議者的心目中,地位是不同的。
文祥還在沉吟,恭王開口說道:“我也覺得,前天的軍機‘叫起’,琢如、星叔、筠仙三位的言行,并非朝內北小街事先的布置——我的意思是,在此之前,曹、許、郭三位,曉不曉得,朝內北小街已有‘新疆設省’的打算?如果曉得了,對這個事情,他們是否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定之規?”
“六爺說的有理,”文祥點了點頭,“曹、許、郭三位,怕是在此之前,已經心中有數了。特別是許星叔,張口就將高宗當年的圣訓背了出來——高宗那段話,其實算是生僻,如果不是‘心中有數’……”
說到這兒,微微一笑:“一字不差,可不容易。”
寶鋆皺著眉頭:“就是說,不管有沒有‘事先布置’。‘新疆設省’這個事兒,幾個軍機大臣里邊兒,其余三位,朝內北小街都是事先打過招呼的。單單繞過了六爺和博川,這,卻是為何?”
嘴里說著“卻是為何”,心里卻是已經知道了答案。
文祥的反應,并不比他慢。
“小房子”里的氛圍。倏然沉重起來。
恭王自嘲的一笑,說道:“所以,我如果再不識相,不僅自己沒趣,還會牽累朋友,我方才說的‘此其三’——此其謂也!”
寶鋆憤然說道:“六爺,我和你共同進退!反正做了這些年的官兒,也多少有點兒積蓄,不至于就喝西北風了!博川……”
話沒說完,就叫恭王打斷了:“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頓了一頓。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掏心窩子說一句——國家可以沒有我,但不可以沒有你們兩位!”
“六爺!”
“六爺!”
恭王擺了擺手,說道:“你們讓我把話說完。”
寶鋆、文祥的神情,雖然還是激動,但不出聲了。
恭王微微仰頭,看著玻璃窗外半空中愈來愈多的雪花,緩緩說道:“‘國家可以沒有我’,這不是氣話,是我的心里話。我,本是個拿主意的人。不是個辦事兒的人,今后,拿主意——朝內北小街,加上‘西邊兒’。就足夠了,易地而處,我強不過他們兩位。所以,‘國家可以沒有我’。”
頓了一頓,說道:“你們二位是辦事兒的,說到辦事兒。佩蘅、博川,你們真正是不可取代的——我在不在位,朝內北小街都少不得你們!”
“有一個事兒,我和朝內北小街的主張,其實是一模一樣的,就是內務府,絕不能叫西邊兒的沾手!你們不要以為朝內北小街和‘西邊兒’是一碼事——真這么看,就太小瞧關逸軒了!他用佩蘅,就是為了扎緊內務府的口袋——不給‘西邊兒’的手伸進來!這個差使,實話實說,除了佩蘅,還真沒有第二人辦得好。所以,不論他和佩蘅有過多少齟齬,還是少不得佩蘅!”
寶鋆眉頭深鎖,臉上卻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至于博川,”恭王說道,“我敢說,治國理政,他之看重博川,猶在曹、許、郭之上!”
文祥眉毛微微一挑,眼中光芒,一閃而過。
“還有,我也想透徹了:我的身份——宣宗親子、世襲罔替的親王,也不適合再在樞府呆下去了。”
文祥、寶鋆都是微微一怔,相互看了一眼,文祥問道:“六爺,這話怎么說呢?”
“有些話說出來……”恭王平靜地說道,“大約要犯忌諱,不過,咱們都是知心換命的朋友,這兒又是個天知、地知的地方,我就再跟你們掏掏心窩子了!”
文祥、寶鋆,耳朵都豎了起來。
“本朝以八旗立國,”恭王說道,“國初之時,諸王貝勒并立,皇權……其實有限。順治朝,老睿親王獨攬大權、壓迫世祖是事實,可是,另一方面,卻也開始集權于中樞。老睿親王薨逝,追爵毀墓,黜出玉牒,但他手造的這個局面,卻維持了下來,為人主者,嘿嘿,也算……因禍得福。”
這幾句話,驚心動魄,果然……犯忌諱!
但恭王對世祖“因禍得福”的分析,非常深刻,頗發前人之所未發,文祥、寶鋆都不由大為佩服。
不過,這個跟“我的身份——宣宗親子、世襲罔替的親王,也不適合再在樞府呆下去了”,有什么關系呢?
“康熙朝削藩,”恭王說道,“削的,其實不僅僅是異姓王,還有……帝系以外的宗王。在圣祖手上,皇權,終于鞏固了。”
聽到這兒,文祥、寶鋆,心中都是一動,隱隱約約,猜到恭王的意思了。
“康熙末年,圣祖倦勤,九王奪嫡。世宗登基之后,不僅帝系以外,帝系以內的宗王,一般大力裁抑,老怡賢親王,算是最后一位真正掌握事權的宗王,且情形特出,他和世宗的君臣際遇,以后再不會有的。”
“怡賢親王薨了,”恭王繼續說道,“宗王不涉中樞,這條規矩,就算正式定了下來,雍正以后、乾、嘉、道、咸四朝,都是凜遵無誤的。”
文祥、寶鋆的神色,愈來愈是凝重。
恭王沉默片刻,笑了一笑,終于將最緊要的話說了出來:“都說‘兩宮垂簾’不合祖制——這話說的不對,‘兩宮垂簾’不過是‘祖制所無’,真正‘不合祖制’的,是當初我這個‘議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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