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十三章 無事不登三寶殿
乘著廢太監傳旨申斥制度的東風,關卓凡趁熱打鐵,打算再做一件核爆級別的事情。
經由強有力的幕后推動,輿論迅速發酵:劉云溪明明是最地道的“正途”出身,雖不說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但該讀的圣賢書,都是熟讀了的,何以無知無識至于此極?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呢?
一個叫做寶廷的旗下名士,寫了個帖子,其中有兩句話,時人熱傳:“皓首窮經,不及秘義。”
這兩句,出自唐朝韓偓的《增易卜崔江處士》:“白首窮經通秘義,青山養老度危時。”不過,寶廷反其意用之,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這個寶廷,書友們大約還有印象,他是個閑散宗室,關卓凡的鐵桿粉絲。軒軍平定了日本長州之亂,帶回了和櫻天皇,朝廷“議功”,寶廷雖不在朝,卻一力鼓吹,關卓凡“內,扶社稷將傾之危;外,定強盟、收順藩”,這是“列土分茅”之功,“夏賞五德,爵以勸功,古有明訓”,朝廷“不宜因循”,應該“酬以王爵”。
寶廷身上沒有任何爵位,但他卻“少負詩名”,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已有“納蘭性德之后國朝第一人”的名聲。當時,他還沒有能夠考取任何功名,但已被視為“八旗文氣所聚”,因此,能夠領袖同儕,一言一行都有人追摹。
關卓凡那個“一切禮儀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羅郡王例”的多羅貝勒,多少受益于寶廷等一班閑散宗室造的上述輿論的。
此時的寶廷,身份已經不同,他去年鄉試“中式”,成了舉人,劉云溪便正經算是他的翰苑前輩了。一個剛剛中舉的小年輕,距進士及第還遠著,卻對進士出身的翰苑前輩如此不客氣,實在惹人側目。
不過。寶廷為人,放蕩不羈,疏狂磊落,自稱“胸無宿物”。素有“敢言”之譽。平日好使酒負氣,放浪形骸于山林泉下。因為有這番“魏晉名士”的派頭打底,他對劉云溪的譏諷,倒也并不如何令人意外。
又一種說法緊跟著起來了:現今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世易時移。“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行不通了!圣賢之書當然要讀,可是,“窗外事”也不能不“聞”啊!不然,再怎么“正途出身”,出來出去,也就是一個劉云溪罷了!
輿論發酵的差不多了,關卓凡要“動一動”了。
他要動什么呢?
科舉。
嗯,這得算“核爆級別”的事兒了。
不過。不是廢除科舉,這在當時的政治條件下,不存在任何的可能性。
關卓凡還沒有向全天下“讀書人”同時開戰的實力。
甚至也不是“改革”科舉。一看到“改”、“變”一類字眼,立馬會有一大堆“讀書人”,針扎屁股般跳起來,“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嘛!
可是,科舉不能不動了。
科舉制度,可不僅僅是現代的公務員考試。這個制度,掌握和控制的,是整個社會的教育體系——從開蒙到出仕,從資源到通路。
關卓凡要在中國實現近代化、工業化。就要在全社會范圍內,實現最基本的近現代的科學、文明的啟蒙,這個,現有的科舉制度,自然是無能為力的;另外,近代化、工業化。需要海量的掌握近現代科技知識、具備近現代文明觀念的人才,這些潛在的人才,都綁在現有的科舉制度內,“皓首窮經”,關卓凡只能覷空子、抽冷子,吃一點這個制度漏出來的殘羹剩飯。
真是叔可忍嬸不可忍啊!
既然現在還不能搬開它,那么,就只能盡可能的改造它了,使它的正能量盡可能的多一點,負效用盡可能的少一點。
如何改造呢?前面不是說過,一提“改”、“變”,就會有人一躍而起嗎?
我不提“改”,也不提“變”,嘿嘿,不是說“法古無過”嗎?好,我來“復古”。
西江米巷,倭府。
倭仁頭大了:這位王爺,怎么又自個兒跑過來了呢?你這么干,固然是“禮賢下士”,可是,朝廷是有“宗王不得交通大臣”的“祖制”啊,你不能總裝作不記得啊!
還有,我不能再收禮了!可若你又拿出本宋版的典籍,我受之有愧,卻之不甘,這百爪撓心的,味道實在是不好受啊!
上一次,關卓凡初值弘德殿,為小皇帝開講“兵事、洋務”,攜了另一位新師傅翁同龢,一齊登門拜訪“老師傅”倭仁,送了倭仁一本宋版的《近思錄》,這是朱熹和和呂祖謙合著,輯錄所謂“北宋五子”——周敦頤、程顥、程頤、邵雍、張載——的學問精義,其編排依朱、呂的理學思想體系,算是盡括了源于周敦頤的程朱一脈的理學學術主體。
程朱為倭仁所宗,宋版《近思錄》,開卷即聞先賢呼吸,倭仁心跳加速,猶豫再三,到底沒有說出“不要”的話來。
倭仁“不受禮”的金鐘罩,就此被關卓凡破掉了。
倭老夫子行過禮,關卓凡雙手扶起,老夫子開口說道:“我要諫王爺一句……”
“艮翁,“關卓凡一笑,打斷了倭仁的話,“我曉得你要說什么,我來都來了,你趕我走不成?不說這個了,我今兒帶了極好的茶葉過來,咱們進屋喝茶去!”
倭仁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關卓凡這次帶過來的茶葉,不是“頭茬明前龍井”,而是福建武夷山的“九龍窠大紅袍”。產此茶的茶樹,生于巖壁之上,不過寥寥數株,年產茶葉不過十斤上下,珍稀之處,茶中無二,“頭茬明前龍井”也是比不得的。
沖出茶來,但見湯色橙黃明亮,茶葉紅綠相間,更有一股極馥郁的蘭花般的香氣,果然好茶!
可惜,倭仁素不重口舌之欲;又曉得軒王無事不登三寶殿,想著他此次劃下來的道道,自己不知道接不接得住?心中有事,茶味何如,就不大辨得出來。關卓凡一番心血做作,并沒有什么卵用。
好吧,說事兒。
“寶竹坡這個人,”關卓凡說,“艮翁熟悉嗎?”
寶竹坡,就是寶廷,竹坡是他的字。
倭仁一怔,說道:“寶竹坡名聲在外,不過,我從未與之過從。”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寶竹坡后生小子,與艮翁‘過從’,怕是還沒有這個資格。不過,近日他寫了一個帖子,外邊傳得倒是熱鬧。嗯,其中兩句,‘皓首窮經,不及秘義’,不曉得艮翁聽過沒有?”
倭仁忍了一忍,終究沒有忍住,皺了皺眉,嘆了口氣,說道:“回王爺的話,聽過。可是,劉偶齋雖然荒唐,但已領受了訓誡,又……唉,算是夠倒霉的了!寶竹坡下筆如刀,形同追殺,刻薄至此,那不是……落井下石么?少年人……唉!”
連連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劉偶齋,就是劉云溪,偶齋是他的號。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嘴長在人家頭上,真叫做沒有法子!艮翁,說句實話,我對劉偶齋,是很同情的。”
“是!”倭仁的語氣,微微有些激動了,“不然,朝廷也不能廢太監傳旨申斥的制度!皇上和皇太后固然圣明天縱,卻也要仰賴王爺擇善固執,相機進言,庶幾有濟!”
關卓凡微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我不敢貪天之功。我是說,川藏的事情上,劉偶齋雖然荒唐,無知無識,可往深處想,也實在怪他不得。”
倭仁微愕,說道:“這個……請王爺訓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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