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十一章 破口大罵
當初,貢布朗杰橫行理塘,阻斷西藏和內地的聯通,西藏派兵平亂,領兵的宗堆,領受貝丹頓珠之命,同貢布朗杰暗通款曲,致使藏軍連連失利。川督和噶夏責問,宗堆說什么“皇帝不差餓兵”,伸出手來,向朝廷索要軍餉。
這個事兒傳到北京,有一個禮科給事中,叫做劉云溪的,忽發奇想,上了個折子,說瞻對乃化外之地,又跟西藏接壤,不如賜給藏王,折抵軍餉,這樣,朝廷省下一大筆錢,又能夠平瞻對之亂,兩全其美,多好的事兒呀!
看到這個折子,從兩宮皇太后,到關卓凡,到軍機全班,無不氣得發昏二十一章。
劉云溪的奏折,荒唐得太過分了。
首先,目下之西藏,根本沒有什么“藏王”,劉云溪一張嘴,就把西藏推回到頗羅鼐乃至固始汗甚至更早的白教當道的時代了。
其次,瞻對雖然算“川邊”,卻不和西藏接壤,如果真的賜給西藏,瞻對就成了西藏在四川的“飛地”了。
最后,也是最緊要的,彼時朝廷的既定政策——雖未公之于眾,是要拿川地藏區“改土歸流”,并進一步向西藏收權的,你倒好,跳出來說什么“瞻對乃化外之地”,還要將瞻對向西藏那邊兒推?
荒唐雖然荒唐,但本朝素有不以言罪言官的傳統,不好給予降級、免職一類實質性的處分——不然就是“阻塞言路”了,于是傳旨“痛加申斥”。就像當年詹事府右庶子孫東謀反對為小皇帝開“洋務、兵事”的功課,翰林院侍講徐應祥反對修筑鐵路,朝廷也是下旨申斥,并沒有給予任何具體的處分。
至于徐應祥頂不住了,主動求去,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不過,因為不想擴大這件事情的影響,以免被西藏方面抓到口實。負責傳旨的,不是朝臣,只派了太監。
結果就出事兒了。
如果負責傳旨的是朝臣,念完上諭,“欽此”之后,被申斥人“領旨謝恩”,就算完了。多難聽的話都在上諭里面了。因為見諸煌煌上諭,話說的再難聽也是有限的,無論如何,不會損及被申斥人的人格。
最多,接了旨之后,還有“問你的話”,這些話,都是皇帝本人的原話。雖然不少是“誅心之論”,但皇帝再生臣子的氣,哪怕要殺臣子的頭了,也不至于問候臣子的女性親屬。
所以,無論如何,被申斥人人格無虞。
可如果傳旨的人是太監,就大不一樣了。
不曉得從什么時候起,宮里的敬事房有了這么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奉旨申斥”,念過上諭之后。負責傳旨的太監還要對被申斥人“另行責備”。
“責備”?什么是“責備”?嘿嘿,就是罵人了。
太監的性格。因為身體殘缺和所操勞役的特殊性,大多乖戾陰賊。除了銀子之外,罵人是他們最感興趣的物事,而論到罵人的花樣翻新、刻毒入骨,大約天底下也沒有人比得上他們。
既然有“奉旨罵人”這等好事,那還不罵個暢快淋漓?且詈罵的是平日里太監們一見到就要打千兒行禮陪笑臉的朝廷大臣,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人老爺們跪在面前,在自己的唾沫星子中抖若篩糠,罵人的太監,內心會得到變態的滿足。
如果“奉旨申斥”的對象,是一向視他們為卑賤之人、甚至不把他們當成人的“讀書人”,那這份痛快,就更是無可言喻了!
擅罵又不肯與人為善的太監,可以將被申斥人罵的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接下來好幾天都緩不過勁兒來。
有沒有免于受辱的法子呢?
當然有,奉上太監第一感興趣的物事——銀子,罵人,這太監第二感興趣的物事,自然就免了。
這個價碼不便宜,至少五百兩銀子起跳,官位愈高,太監的要價愈高,且得事先通過敬事房疏通——傳旨的太監是敬事房派出來的,事先,被申斥人根本不知道派到自己家里來的是哪個太監。等到傳旨的太監到了,再想“疏通”,就已經晚了——沒有誰敢在開中門、擺香案的時候行賄、受賄的。
自然,不管賄銀多寡,敬事房的總管太監自個兒先落下一半。
劉云溪上這個折子,并未受任何人的指使,純粹一時突發奇想,自以為是張良、陳平之計,本意倒真是為朝廷省錢,只是無知之尤,闖下了這場禍事。他這個人,秉性孤介,傲岸不群,從來不做“賣參”的事情,窮京官一枚,又不認識什么有錢的朋友,五百兩銀子,如何拿得出來?
向“放京債”的借吧,劉云溪的人緣兒太差,從來沒有接過什么有油水的差使,還款能力相當可疑,沒有哪個“放京債”的,愿意放給他這么一筆數目不菲的款子。
再說,他自個兒對“行情”也是糊里糊涂,拖拖拉拉的,宮里邊兒等不到劉家的信兒,旨意卻是一刻鐘也不能拖的,傳旨的太監按時上門了。
開中門,擺香案,跪聆圣諭。
傳旨的太監也姓劉,念圣旨的時候,劉太監的聲音倒是頗為平和,但劉云溪已是聽得滿面通紅,渾身冒汗,手足也不自禁地微微發抖。不過,因為事先得到些風聲,多少有了心理準備,勉強還自持得住,只等著劉太監念出“欽此”二字,便“臣領旨謝恩”。
念完“該員所奏,殊屬荒唐,著傳旨嚴加申斥”之后,正常情況下,就該“欽此”了,劉太監保持著雙手展開圣旨的姿勢,但微微偏過了頭,斜睨著跪在地上的劉云溪,公鴨嗓子突然拉高了調子:“劉云溪,你的腦子是被狗子吃了嗎……”
就此開罵。
這一頓罵,真正叫“狗血淋頭”,劉云溪幾十年受的粗言穢語,加在一起,也不及這一次的一半。他目瞪口呆,整個人全然懵掉了。
也不曉得罵了多久,劉太監終于念出了“欽此”二字。
劉云溪伏在地上,毫無反應。
劉太監咳了一聲,又念了一聲“欽此”。
劉云溪還是沒有反應。
劉太監有點發慌了:不能再“欽此”了呀!劉云溪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不領旨”?那亂子可就大發了!劉云溪固然要倒大霉,自己的這趟差使也算辦砸了,追究起來,自己也脫不了干系!
他又咳了一聲,向跪在劉云溪側后方的一個老仆人,使了個眼色,努了努嘴。
老仆會意,膝行而上,從后面扯了扯劉云溪的袖子,輕輕喊了聲:“老爺,該接旨了!”
劉云溪身子一顫,慢慢兒的抬起頭來,直起了上身。
劉太監嚇了一跳。
劉云溪雙目血紅,臉色卻慘白如紙。
劉太監不敢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他對那個老仆說道:“你們老爺年紀大了,手腳不大利索,你過來幫幫忙!”
呃,劉云溪的年紀,還不到四十歲,實在不能算“年紀大了”。
幫忙?怎么幫啊?
“唉,扶著你們老爺的手啊!”
哦,明白了。
老仆跪在一旁,托起了劉云溪的雙手。
一觸到老爺的手,老仆自個兒先嚇了一跳:冰涼冰涼的。
劉太監走上兩步,將圣旨往劉云溪手上一放,說道:“拿好了!——既接了旨,我的差使就算辦妥當了,告辭了!”
不等劉家的人答話,掉頭就走。
劉太監離開之后,劉家的人趕忙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將劉云溪攙了起來。
老仆說道:“老爺,欽差走了,咱們回屋去……”
“欽差”二字入耳,劉云溪身子一顫,突然放聲大哭。
這真是“嚎啕痛哭”,就這么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放聲兒,涕淚交流,聲嘶力竭,誰勸都沒有用。
劉家上下都急了:劉宅不過一進的小房子,這么哭法,鄰居是會聽見的呀,傳出去,可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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