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九十七章 趁虛而入
這幾日,人前的徐桐,依舊擺著一張苦瓜臉,道貌冷峭;但獨處之時,笑容卻是一直掛在臉上,根本拿不下來。有時候,覷著周圍無人,還要小聲哼哼一段西皮流水《三家店》:“將身兒來到大街口……”
內心更是要放聲高歌了:尊一聲過往的賓客聽從頭呀!
嘿,春風得意,揚眉吐氣!
本來,弘德殿的幾個師傅里邊,他是最不受待見的一個——既不受皇帝學生的待見,也不受翰苑儒林的待見。現在不同了:幾乎一夜之間,皇帝學生就對他青眼有加,他自覺,簡直就是“圣眷獨渥”!
徐桐當初入直弘德殿,是很有爭議的。他以理學裝點道貌,真實的學問其實非常有限。肚子里的貨色,不過一部《太上感應篇》,一部《了凡四訓》。整天捧著一部《袁了凡功過格》,填填寫寫,叫人好笑又好氣。
徐桐的出身,其實相當“正途”:道光三十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賞檢討。可是,因為他后來的路子走“偏”了,同時也暴露了肚子里真實的貨色,翰苑儒林之間,一向是瞧徐桐不起的。
可是,不曉得徐桐用什么手段搭上了倭仁,倭老夫子還特別的欣賞他,甚至都有點兒五迷三道了。后來,倭仁一力舉薦,徐桐:居然進了弘德殿,當上了皇帝的師傅,真正是……唉,不曉得說啥好了!
徐桐講的《大學》,《中庸》,本來就是煩死人不償命的東西。他又干巴巴地只會背書。小皇帝哪里提的起興趣?倭仁講的《尚書》。更加詰屈聱牙,但小皇帝有什么不耐煩,不敢在倭師傅面前表示出來,可是,對于徐師傅,就沒有那么客氣了,甚至,倭仁那兒受的氣。也一并發到徐桐身上去。
于是,若別的師傅不留意,徐桐時不時地就要看小皇帝的白眼,或者聽學生從鼻孔里噴出的輕蔑的哼哼唧唧。有時候,徐桐說話,小皇帝就當沒聽見。
這些“特殊待遇”,徐桐只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甘受不辭”,從來不敢在任何人面前透露一個字。若說出去了。小皇帝對師傅不禮貌,固然要受責備。但是,同皇帝學生的關系搞壞了,對自己有什么好處?再者說了,這又不是什么有臉面的事情——別人曉得了,還不在背后指指點點,笑話自己?
最重要的是:若兩宮皇太后因此覺得自己不會教學生,竟請自己出弘德殿,萬金不換的“帝師”頭銜,可就雞飛蛋打了!
關卓凡和翁同龢入直弘德殿之后,徐桐的日子就更加難過了。
有關、翁兩個——尤其是關卓凡比著,小皇帝對徐桐和他的功課,愈加厭惡了。對于徐桐來說,原先弘德殿的師傅,只有他和倭仁兩個,小皇帝再怎么“白眼有加”,他的地位,也是“僅次于”倭仁,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心理落差。可關、翁進來后,自己真真正正是墊了底兒,真真正正地開始難受起來。
再難受也得受。可是,因為這個,徐桐愈加恨上了關卓凡——原本就死活看他辦的那些子洋務不順眼!
終于,徐桐對關卓凡動起了心思。
他開始有意識地結納“同道”。這種“同道”,數量并不算少,徐桐的底缺,雖然只是一個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講學士,但“帝師”的頭銜實在耀眼,他的身邊,不久便聚集起了一批衛道守舊而不得志的人士。
這就是恭王說的,“衛道之士,似有往徐蔭軒周圍聚集的意思”。
徐桐曉得,自己周圍這班人,分量不足,真正夠分量的人,又看自己不起,自己最大的本錢,還是自己的皇帝學生——得想法子扭轉小皇帝對自己的觀感,想法子叫小皇帝接受自己的觀點,同時,要想法子破壞關卓凡在小皇帝那兒的形象。
他認為自己有機會:關卓凡太忙了,功課愈來愈少,有時候一個月都排不上一堂,小皇帝愈來愈是失望。
徐桐開始用勁兒了。
他沒辦法叫自己的功課變得更加有趣——這超出了他的能力,但他開始對小皇帝“放水”,開始“無原則”地褒獎小皇帝,動不動就夸“圣學精進”,他的功課,小皇帝卷子上面的紅圈圈,愈來愈多。
這一招很有效,小皇帝的“白眼”愈來愈少,終于,對徐桐“另眼相看”,當然,還算不上“青眼有加”。
不過,徐桐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正在尋思著怎么“相機進言”,天上就掉下來個絕好的機會:翁同龢老母病危,請假回籍;翰林院分派人員稽查史書、錄書,倭仁作為掌院學士,要主持其事;關卓凡就不必說了,最近根本沒有值弘德殿的計劃。
好,偌大一間弘德殿,就剩下俺一個人了。
正是剛想睡覺,就有人送來了枕頭呀。
且讓俺剴切陳詞!
徐桐還是很聰明的,他沒有直接攻訐洋務,因為他曉得,小皇帝并不反感洋務,對西洋的新奇玩意兒,還很感興趣。但同時,徐桐也曉得,小皇帝極重君臣之別,也極好面子——這是一個最合適不過的楔入點了!
徐桐說,“自古殿陛之下,無不跪之臣”,英、法、俄、荷四國公使,若以單膝跪禮入覲,皇上就成了有史以來,第一位面對“不跪之臣”的皇帝,真是其情何堪啊?
小皇帝果然激動起來。
徐桐又慷慨激昂地說道:“夫朝廷之禮,乃列祖列宗所遺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儼然有不跪之臣,不獨國家無此政體,亦上煩厪慮,焦擾圣學,即我皇上恩出逾格,在廷議禮諸臣,問心何能自安?”
這一段話,非常厲害。
這一來,跪叩禮為“列祖列宗所遺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一意行以單膝跪禮,則致小皇帝于“悖祖不孝”之地。二來,所謂“上煩厪慮,焦擾圣學”,是暗示小皇帝尚未親政,政權掌握在秉國大臣手中——即所謂“在廷議禮諸臣”,逼小皇帝行泰西禮節,就是做臣子的,藐視皇帝年紀小,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
小皇帝最恨的事情,就是欺負他年紀小,拿他不當一回事,徐桐的話,真正是踩到了他的尾巴,不跳起來都不成了。
徐桐更進一步,將洋使覲見和大興洋務勾連起來,暗示,洋使做“非分之求”,“議禮諸臣”又答允了他們的“非分之求”,都是近年來辦洋務鬧的。惹得小皇帝對“洋務”二字,也開始皺眉頭了。
至于“議禮諸臣”以何人為首,“新政”、“洋務”,又是由何人主持?哼哼,這就不用俺徐蔭軒挑明了說吧。
關卓凡不能常川入直弘德殿,小皇帝所求不遂,本來就對關卓凡積有怨言,心里邊兒已經隱隱存了一個“你看不起我”的念頭——事實上,關卓凡忙是忙,可小皇帝這個念頭,倒也不算全然冤枉了他。
徐桐一番高談闊論,雖然從頭到尾未提“關卓凡”三個字,但什么事兒,最后都能歸攏到關某人身上去。
小皇帝的怒火,終于被點燃了。在弘德殿里邊,規矩制度拘著,他不能隨便發作,可一口氣無論如何憋不下去,一定找一個發泄的地方。
這個地方——只能是永和宮了。
這才有了榮安公主譏諷的那副“誰欠了你二兩銀子”的面孔。
這一次,姐弟倆的話,怎么說也說不開來,最終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離開永和宮的時候,小皇帝在心里邊大大發狠:“你們都看不起我?好,等我親政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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