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七十七章 先圣謨烈
“你說的是,”慈禧嘆了口氣,“如果沒有海禁,講不定,咱們早早兒就有了洋槍洋炮,早早兒就‘西法練兵’,英國人再強兇霸道,也不見得能討得多少便宜去——也未必就會有辛酉年的大劫!”
“太后圣明!”關卓凡目光炯炯,“咱們中國,本來樣樣強過泰西諸國,可是,自從關上了門窗——拿洋人的說法,就是‘閉關鎖國’——就好像一個人睡起了大覺,這一睡就睡了好幾百年!”
“這幾百年間,泰西諸國,狂飆突進,花樣百出,文明制度、技藝機器、艦船槍炮,樣樣都追了上來——不僅追了上來,還過了咱們的頭!待咱們睡醒了——還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人家敲醒的——外邊兒的世界,早已經天翻地覆了!”
慈禧看了看關卓凡微微漲紅的臉,心中也不禁感動于他的“公忠體國”,柔聲說道:“咱們畢竟已經醒了過來——嗯,不僅醒了過來,還開始奮起直追了。我想,只要……君臣同心,總有重新追上去的那一天。”
“就怕不是人人都能和太后同心共德!”
話一出口,略覺不妥,關卓凡又說道:“臣是說——只怕有人還沒有睡醒!咱們要奮起直追,有人會說,跑什么?一跑就亂了步子,嗯,這個步子,可是‘祖制(’!”
慈禧凝視關卓凡片刻,然后微微一笑,說道:“好啊,前邊兒兜了那么大個圈子。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關卓凡也不說話。微笑著看著慈禧。
沉吟了一小會兒。慈禧說道:“祖制自然是緊要的。不過,我記得,你說過句什么‘與時俱進’——這個‘與時俱進’,也算祖制。”
關卓凡目光大大一跳。
“不然的話,”慈禧慢悠悠地說,“康熙二十三年,圣祖爺何以開海禁?雍正五年,世宗爺又何以再開海禁?”
“真正是圣明不過太后!”
關卓凡單膝跪地。握住圣母皇太后的一只柔夷,抬到自己的嘴邊,輕輕一吻。
御姐格格嬌笑,不過,這一次,倒是沒有硬往回抽,反而把另一只手也送了出來。不過,不是朝關卓凡嘴邊兒送,而是豎起一根柔嫩的手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戳:“我都叫你繞暈了!”
關卓凡握住圣母皇太后的手兒不放。又在白皙細嫩的手背上吻了一下,才抬起頭。笑嘻嘻地說道:“臣豈敢?再說,太后圣明天縱,哪里是臣能……”
“你不敢?你不能?”
慈禧又戳了關卓凡的額頭一下——這一次,可是用上了力氣。
關卓凡夸張地“哎喲”了一聲。
“松手!不然,再給你來一下更狠的!”
關卓凡只好松開了手。
慈禧抬起手,將一縷秀發,抿到耳后,嫣然一笑。
“讓我想一想,今兒這一大篇兒話,話頭是怎么起來的?啊,對了,昆明湖!瞅瞅,被你牽著,左兜右轉,直繞到現在,我還不曉得,這昆明湖和云南的昆明,到底有什么關聯呢!”
靠,這個茬,我差點兒都忘了。
“呃,臣荒唐!”
“漢武帝大事西南夷,”關卓凡說,“云貴一帶,河流眾多,須水陸并進,分進合擊,方為上策。北人不習水戰,于是,漢武帝在長安上林苑中開鑿了一個極大的池子,方圓三百馀頃,用以操練水軍。”
“三百多頃?咱們這個昆明湖,有多大啊?”
“回太后,大約三千畝,就是……三十頃。”
“喲!”慈禧輕輕驚嘆了一聲,“十個昆明湖?”
關卓凡也被自己報出的數字小小嚇了一跳:我沒有搞錯什么吧?
沒有。
“是,整整十個昆明湖。先圣謨烈,真正叫后人追慕。”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臣方才給太后回過,秦、漢之時,云南有國名‘昆明’,不服王化,遮閉漢使。這個巨池,既然為征伐西南夷操練水軍之用,漢武帝便名之‘昆明’,以激勵士氣,昭示天罰。”
“啊,是這么回事。”慈禧說,“咱們這個昆明湖,是不是有……追慕這個昆明池的意思?”
“追慕”這種文縐縐的詞兒,很少出于御姐之口。關卓凡剛剛說了句“先圣謨烈,真正叫后人追慕”,御姐現學現賣,雖然用的略覺不倫不類,但是……咳咳,這種好學活用的精神,還是應該鼓勵贊揚滴。
“正是如此,”關卓凡微微一笑,“這是高宗純皇帝手上的事兒。”
“哦?”
“昆明湖原名甕山泊。”關卓凡說,“高宗純皇帝二征金川,形勢和漢武事西南夷,頗有相似之處——金川也在西南,也要用到水軍。于是,高宗純皇帝取漢武昆明池故事,將‘甕山泊’改名‘昆明湖’,就在昆明湖上,操練、校閱八旗水師。”
“八旗……還有水師?”
“呃,是,高宗純皇帝校閱的水師,隸屬前鋒營,算是‘御林水師’。此外,東北、荊州、江南、福建、廣州,也駐有八旗水師。”
“不過,”關卓凡微微苦笑,“這些,都是康、雍、乾時候的事情了,今天……”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打住了話頭。
慈禧明白他的意思:或者形同虛設,或者風流云散。
這倒不意外。
旗營——想一想,陸上的都是副什么情形?水里的就更加不必說了。
關卓凡想,昆明湖和“八旗水師”還真是有緣。乾隆在這兒弄了支“前鋒營水師”;到了光緒朝,醇親王奕譞又在這兒辦了間奇葩無比的“水師內學堂”——在人工湖里培養海軍人才。
在本時空,不曉得奕譞這位活寶,會不會也弄個類似的主張出來?
哼哼。
正在心中“哼哼”,只聽慈禧說道:“說起水師,嗯,上次提過的整頓長江水師的事兒——該派誰去,你想好了嗎?”
關卓凡精神一振。
上一次他跟兩宮皇太后提長江水師的事兒,重點并不是“派誰去辦整頓長江水師的差使”,而是“要不要整頓長江水師”?
整頓長江水師,茲事體大,牽連極深,若處置不當,引起的風波,只怕非止于口舌之爭,“動搖國本”都不是不可能的。
若論難易程度,整頓長江水師,其實還過于整頓鹽務。所以,關卓凡只是提出建議,并說明此事不能不行的原因,并未要求兩宮皇太后馬上就做出決定。
當然,關卓凡也強調了,此事既然要辦,那就是晚辦不如早辦,拖得愈久,愈是尾大不掉。
現在慈禧做如是說,就是同意了他“整頓長江水師”的要求了。
“回太后,”關卓凡說,“臣以為,辦這個差使,最適宜的人選,莫過于彭玉麟了。”
“啊?啊……是他……”
前面那個“啊”,音調不由自主地上挑,說明了,對關卓凡的這個舉薦,圣母皇太后大出意料;后面的那個“啊”,音調下垂,音量也低了下來,表示圣母皇太后的內心,對這個人選,是不解和猶豫的。
關卓凡耐心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慈禧說道:“彭玉麟清介剛直,不避權貴,這,我是曉得的;可是,他和長江水師的淵源,你應該也曉得吧?”
“臣曉得的,”關卓凡說,“都說是曾國藩手創長江水師,其實,長江水師的規劃、制度,大半出于彭玉麟之手,說的確切些,應該是‘曾國藩和彭玉麟合創長江水師’才對——這支水師,于彭玉麟,真正像親生兒子一般寶貝的。”
“既如此,”慈禧狐疑地說,“你叫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刀子,這,行得通嗎?”
“回太后,”關卓凡說,“整頓長江水師,確實是下刀子。不過,下刀子是有講究、有分別的——是割喉嚨呢,還是切腐肉?割長江水師的喉嚨,彭玉麟自然不肯;但如果只是將長江水師身上的腐肉切下來呢?臣以為,正因為彭玉麟視長江水師若己出,才不能容忍黃翼升等人,將長江水師弄得烏煙瘴氣、面目全非!”
慈禧又“啊”了一聲,點了點頭,說道:“這也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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