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二十九章 老虎班
關卓凡說道:“顧問委員會之‘文選司’——嗯,仿‘鐵路股’、‘國債股’例,就叫做‘文選股’?總責其事的為總辦,我請旨,‘文選股’總辦,定為正三品——定舫,你已經授了三品按察使銜,剛剛好!”
錢鼎銘心頭大熱:這可不是什么“剛剛好”!
“三品銜”、“三品頂戴”之類,其實并不稀奇,因為這只是一種榮銜,連有力量的商人,若為朝廷出力,都可以保到這個銜頭的。○譬如,現在的胡雪巖,就是“按察使銜江西候補道”——究其竟,其真正的官身,不過一個“候補道”。
但正三品的實缺,可就不得了了!京官里邊,可以比肩“大九卿”了——譬如,大理寺卿、太常寺卿、通政司的通政使,都是正三品。
這對于錢鼎銘來說,幾乎可算“一步登天”了!
還有,如果他進的不是顧問委員會,而是吏部,勾當類似的差使,比如負責文選清吏司或考功清吏司,為一司之長的“掌印”,那么,他的職官,最高只能是郎中——吏部的官秩,副堂——即侍郎之下,就到了郎中,而郎中,不過正五品。
這似乎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侍郎正二品,郎中正五品,中間空出來一大截——足足五級。
事實上,這種官秩的設置,清楚不過的表明:帝國的人事權力,中央的,在皇帝和軍機手中,地方的。在督撫手中。吏部只有“辦事之權”。沒有“任事之權”,吏部的堂官,不過是拿來負“政治責任”的。
這也是為什么書吏的影響力如此之大的原因:吏部沒有人事任免的權力,其主要的責任,是“走程序”,而程序,掌握在書吏手里。
話頭稍稍扯遠了點,回到錢鼎銘身上——他離座而起。微微欠身:“謝王爺栽培!”
關卓凡要他坐下,然后微笑說道:“定舫,‘文選股’的名字很不響亮,總辦卻是正三品,如此設置,似乎有些矛盾,我請你想上一想,這是為了什么?”
這頗有考校的意思了。
錢鼎銘不敢怠慢,凝思片刻,說道:“王爺高屋建瓴。深謀遠慮,我想。王爺的眼光,不在輦轂之下,而在……方面之間。”
“輦轂”,指的是京城、朝廷;“方面”,指的是地方督撫。
關卓凡撫掌大笑:“好,果然是‘知我者,定舫也’!我就是要拿這個‘文選股’,動一動督撫們的禁臠!”
笑聲甫歇,一字一頓地說道:“咱們這個‘軒選’,要辦成‘老虎班’!”
“這,就是第三個‘說頭’了!”
前面說過,帝國的人事權力,中央的,在皇帝和軍機手中;地方的,在督撫手中。候補官員,分發到省,能補上什么缺,是好是歹,是肥是瘦,全在督撫一念之間。有時候,上憲看你不順眼,或者孝敬不足,欲壑未饜,叫你在省城投閑散置,巴巴的耗上一年半載,都不稀奇。
不過,有一種情形是例外的。
新科進士,取得出身之后,再試于皇帝親自主持的“朝考”,過了關,最優者為“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其余或用為各部主事、內閣中書,或派往地方,出任一縣正堂。
這類新科進士出身的知縣,指名分發,不經候補,到省即用,有的甚至指明州縣,督撫不可以討價還價,稱為“榜下即用”,俗稱“老虎班”——謂其聲勢凌厲,督撫亦不得不有所避讓。
“軒選”辦成“老虎班”?就是說,指名分發?到省即用?
督撫們的禁臠,可真是要“動一動”了!
錢鼎銘又是興奮,又是不安:這么搞法,會不會……
關卓凡看出來錢鼎銘有何顧慮,說道:“定舫,我跟你交代一句實在話——收權于督撫,集權于中樞,這是朝廷既定的章程,不論‘上頭’,還是軍機上邊兒的人,都是人同此心!只是,這個話,沒法子公開講罷了。所以,不必擔心朝廷里邊兒有什么太大的聒噪。”
頓了一頓,說道:“咱們也不必擔心督撫們會跳腳。”
“軒軍退役的弟兄,出仕地方,剛開始的時候,主要是到新政、洋務上邊兒走動——新政、洋務,本來大多就是抓在咱們自個兒手上的。”
“如果擔當州縣,首選會是江蘇、浙江、廣東這一類地方——江、浙、粵,算是咱們自己的地盤;其次,是山東、福建——魯、閩,咱們也說的上話;再次,是云南、廣西——滇、桂,地方不算好,又有一個軍務的由頭,咱們過去,大約不會有什么人不服氣。”
“如此過多兩年,‘軒選’之‘老虎班’成了定例,分發他省,也就沒有人能說、敢說什么了。”
說到這兒,關卓凡微微一笑:“說不定,到了時候,咱們的地盤,已經大大擴大,今天之種種顧慮、種種算計,都屬多余了。”
擴大地盤?
關卓凡看到錢鼎銘征詢的神色,又是微微一笑:“我已經叫人給天津拍了電報,后天一早,伊子山就要赴安慶公干。嘿嘿,定舫,你且拭目以待,我請你看一場好戲!”
伊克桑是安徽提督,那么……
關卓凡知道錢鼎銘在想什么,點了點頭,說道:“子山是安徽提督,他去安徽,自然是軍務上邊兒的事兒。安徽的綠營改編,一直磕磕絆絆、不明不白的,哼哼,要好好兒地捋一捋了!”
錢鼎銘心念電轉,接口說道:“安徽除了軍務,鹽務也緊要的!”
關卓凡豎起一根食指,虛虛地朝錢鼎銘點了點,哈哈一笑:“鼎銘,果然知我!”
頓了一頓,說道:“張六之亂敕平,單一個長蘆鹽場,多裝到朝廷口袋里邊兒的,就差不多夠養活軒軍新增的三個師了!這兩千顆人頭,我看‘花’得很值!”
說到那個“花”字,關卓凡嘴角微微抽動,面容微現猙獰,錢鼎銘看了,心中不禁微微打了個突。
“這樣大的一個財源,指望我放開手?——有些人真正是燒糊了腦子!嘿嘿,也許腦袋搬離了脖腔子,反倒能夠清醒一些!”
關卓凡的語氣已經平靜下來,但話語中的兇狠辛辣,卻更加令人心悸。
錢鼎銘大為震動:又要人頭滾滾?這一次,誰是那個不開眼的倒霉鬼?
他略略沉吟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道:“軍務捋順了,鹽務自然也就好辦了。”
“正是!”關卓凡用極欣賞的目光看著錢鼎銘,“軍務,鹽務,這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
頓了一頓,說道:“從軍務、鹽務入手,打開缺口,安徽這塊硬骨頭,就應該可以啃下來了!”
錢鼎銘曉得,關卓凡為什么會把安徽叫做“硬骨頭”——有資格稱為“財富淵藪”的省份中,安徽的情形,是最復雜、最難辦的一個——至少之一。
安徽是淮軍發家之地,湘軍因為在安徽打了最多的硬仗,在皖省的勢力,更加龐大。除了這兩大家之外,洪楊和捻子的余孽,在安徽的力量,也極深厚。安徽是江寧西向之屏障,洪楊經營最力;捻子則根本就是從安徽興起來的。另外,苗霈霖也是以安徽為老巢,李世忠更至今盤踞其地,尾大不掉。
還有,安慶和江寧之間,距離既近,沿江上下,交通也實在太方便了一些,安徽巡撫,時時刻刻,都罩在在兩江總督的影子里邊兒。
英翰這個安徽巡撫,拿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個“跛腳鴨巡撫”。
看來,新年伊始,王爺“擴大地盤”的第一炮,要在安徽打響了!
還有,安徽、江蘇,關聯極其密切,所謂“兩淮”,橫跨皖、蘇,其中,“兩淮”之江蘇部分,基本上是兩江總督的地頭。
“擴大地盤”,安徽之后,又是哪里呢?
錢鼎銘那種又興奮、又不安的感覺,又浮了上來,不過,這一次,是興奮大于不安。
好吧,搬定板凳,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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