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十八章 深意
大伙兒面面相覷。
“軒”字的本義,從其形,指士大夫、貴族、君主乘坐的車子。呃,車子雖然是高級的車子,但說一千道一萬,終究只是一架車子。
就是說,“軒”是一件器物,本身沒有任何嘉美之意,其“高大”、“重視”、“飛揚”的意思,都是后來敷衍引申出來的,封號、謚號都講究本義,引申義是沒有什么價值的。
您再怎么“謙抑沖退”,這個“軒”字,也寒素得過分了吧?
“逸”、“卓”、“凡”三字,更不堪用。
“逸”的本義是逃跑;“卓”的本義是以網罩人,即抓壯丁;“凡”字呢,像器物之模范形,就是鑄造器物的模子。
一個個瞅過去,還不如“軒”呢。
好吧,姑且先遞上去,恭請圣裁吧。
關卓凡晉郡王的圣旨,軍機處擬好后遞了上來,封號的位置“留白”,用兩指寬的黃紙條,寫了個“軒”字,貼在該處——這是臣下不敢自專,恭請宸衷之斷的意思。
兩宮皇太后正在養心殿西暖閣的“三希堂”歇息,看到“軒”之一字,都頗出意外。不過,對于文字的深層含義,兩個女人并不了解,在這上頭,也就遠不如一眾軍機大臣那般敏感。還有,折子里邊,對關卓凡“謙抑沖退”之苦心。說得十分明白透徹。
慈禧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既然他想把調子降得低一點。就由得他吧——也好,背地里說嘴的,大約也會少一點兒。反正,就是個封號,到時候了,高興的話,還可以改。”
“到時候了”,指的是由郡王進親王;“還可以改”——確實是這么回事。清朝的王爵,中途改封號的,并不十分罕見。
國初的八個鐵帽子王,幾乎都因為各種原因,改過封號,只是后來又都一一改了回去。
比如,禮親王先后改為簡親王、康親王,后改回禮親王;肅親王改為顯親王,后改回;克勤郡王改為平郡王,后改回。等等。
這些情形,兩宮皇太后雖然未有甚解。但大體是曉得的。
慈安點了點頭,說道:“是,再說……”
她覷著折子,微微顰眉,臉上卻是笑容,說道:“這個‘軒郡王’,瞅著……倒也挺別致的。”
慈禧一笑,說道:“姐姐說的是。”
她心里的感覺,和慈安不完全一樣——說“別致”也可以,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慈禧稱呼情郎,人前,當然是全名“關卓凡”;人后,有時候變成了“卓凡”。但關卓凡的字——“逸軒”,從未出于慈禧之口。
軒,軒。
這個字,慈禧在心里默念了幾遍,那種感覺,好像在喊他的名字一般。
女人的臉微微發熱起來。
不過,有些地方還是要改動一下下的。
“這個‘毅’字,要敘進旨意里邊兒,就說是咱們姐倆兒賜給他的,他‘謙抑沖退’,以為‘過嘉過美’,‘不堪承受’,一力辭了,咱們便再賜了個‘軒’字。只是,這個‘軒’字,不要和他的名字扯上干系——至于別的人怎么想,隨他們的便!”
“很好,就這么辦。”
這是典型的掩耳盜鈴。不過,在政治上,掩耳盜鈴是很慣常的做法,自有其不可移替之功效。
慈禧想不到的是——慈安就更加想不到了:關卓凡用“軒”字做自己的王號,“調子降得低一點”,并非主要目的,他其實另有深意。
關卓凡以為,在農耕社會里,封號、謚號這套東西,實在是皇帝、貴族、士大夫的“自嗨”,在統治階級高度壟斷文化及其傳播的時代,這套東西是有其重大價值和功用的,但在向工業社會轉化的過程中,這套東西如果始終不與時俱進,遲早會變成一套笑話。
文字和名號,在任何時代,都有其強大的力量,但不同的時代,一定會有不同的發揮渠道和表現方式。
擬封號的時候,關卓凡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封號,給誰看,給誰聽?
誰是排在第一位的受眾?
太后?皇帝?宗室?士大夫?
不,都不是。
排在第一位的,是他的軒軍。
廣大軒軍士兵,哪里搞得清:“毅”字有何“嘉美”?“軒”字如何“寒素”?
他們看到、聽到“軒”字,第一反應一定是:這是“軒軍”之“軒”。第二個反應是:這是爵帥的名字。
他們的潛意識里,“軒郡王”的封號,幾乎等同于:朝廷在法理上確定了——軒軍歸于關逸軒一人。
這層永遠不能宣之于口的意思,軍機大臣里邊兒,有人隱隱猜到了幾分。但,也只是“隱隱”,只是“幾分”。
圣旨按照圣母皇太后的意思改過了,謄寫之后,分成兩份,兩宮皇太后一一用印,一份交內閣明發,一份頒給關卓凡——也就是正式授爵了。
頒旨的場面,慈禧原本是想搞得“大一點”的,但略露口風,關卓凡便堅決辭謝,只索罷了。
不過,頒旨的地點的選擇,慈禧就不肯讓步了。
本來,旨意如果不是頒到接旨人的府上,那么頒旨的地點,就應該在接旨人的辦公之地——于關卓凡而言,自然就是軍機處了。
除非想“搞大個場面”,觀禮之人眾多,才會另尋堂皇開闊之處。比如,杜立德受爵那一次,邀請百官觀禮,就選擇了禮部大堂。
但是。剛剛說過。“搞大一點”的方案。已經被否決了。
不過,圣母皇太后說,軍機直廬“太逼仄了,轉個身子都會磕著碰著,還得擺香案、面南背北的,擠不下,不合適”。
軍機直廬的內部空間確實不大,可也沒到圣母皇太后說的這個地步。不過。“上頭”的言下之意很明顯,圣心所屬不是軍機直廬,這也不必多作爭論。
關卓凡自己不好說什么,恭王是負責頒旨的,乃開口請兩宮皇太后的示,應該在何處頒旨接旨呢?
我看隆宗門不錯,地方寬敞的很。
隆宗門就在軍機處旁邊,面闊五間,兼之是門道,平日除了侍衛。沒有其他的人,“地方寬敞的很”。倒是真的。
不過,隆宗門的地位特別而敏感。
隆宗門是乾清門前廣場的右門,亦即西門,進去后,北而內廷中路各處,南而外朝中路各處,是紫禁城內廷、外朝之間的重要通路,稱“禁門”,非奏事待旨及宣召,即王公親貴亦不得擅入。
大員們的隨從,則任何時候都不可以進入隆宗門,只能在門外臺階二十步之外立候。
圣母皇太后指定隆宗門為關卓凡晉郡王頒旨的場所,可謂別出心裁,這其中……有沒有什么深意呢?
至于這算不算“違制”、“僭越”,倉促之間,誰也說不好。
無論如何,先辭為上。
慈禧微微皺眉,說道:“你是不是覺得隆宗門打過仗,不吉利?”
喲,我把這茬子事兒給忘了。
嘉慶十八年,天理教作亂,遣一支奇兵,換裝潛入北京,在信教的太監接應下,居然攻入了紫禁城,一直打到了隆宗門。
這支教黨,人數不足百人,最終全軍覆滅,但此為“漢、唐、宋、明未有之事”,可以想見,給當時的朝廷造成了何等樣的震撼!仁宗為此下了罪己詔,臨終遺詔“永不忘十八年之變”。
隆宗門激戰,箭矢紛飛,其中有射中門上匾額和檐下椽頭的,仁宗諭示,不要拔出上面的箭頭,以永為后世子孫戒。迄今,隆宗門匾額和檐下椽頭,各留有一支箭頭。這兩只箭頭,關卓凡都是親眼見過的。
“回太后,臣是帶兵的,不忌諱這個。”
“我想也是。”慈禧點了點頭,然后微微提高了聲調,“實在跟你們說,正是因為隆宗門打過仗,我們姐倆兒,才要選那兒頒這個旨!”
關卓凡和其余五個軍機大臣都是心中一凜。
“請太后訓諭!”
“嘉慶十八年的事兒,宮里邊兒的老人兒,到現在還在說,說起來就是心驚肉跳!當時,如果隆宗門守不住,真給亂黨打進了內廷,天曉得會出多大的禍事?”
“旨意里說關卓凡‘扶危定傾’——隆宗門打的那一仗,不就是‘扶危定傾’嗎?在隆宗門頒這個旨,晉這個爵,我看,意思極好,對得上號!”
咦,御姐的這個“象征意義”,還真有那么一點“意思”哦。
“這是一層意思,還有——”
慈禧頓了一頓,說道:“我掉一句文——‘母庸諱言’,大清的國運,從隆宗門的那一仗開始,就一路跌了下來了!一直到了今天,才終于回轉了頭!關卓凡,這里邊兒,你居首功!”
關卓凡心中一震,撩袍跪倒:“臣惶恐!”
“在隆宗門頒旨,一是給大家伙兒提個醒兒,別忘了祖宗創業的艱難、守成的辛苦,二是要借此告訴天下萬國,咱們中國,從此抬起頭來,望上邊兒走了!”
這大道理,才真叫“一套一套”的,關卓凡想,俺自己都沒有想這么多呀。
如果關卓凡真心想辭,還是能找到說動慈禧的理由的:比如,圣祖、世宗、宣宗,皆崩于紫禁城外,他們的梓宮,都是由隆宗門迎入大內的。在隆宗門接旨受爵,既有僭越之嫌,又頗不吉利。
“僭越”神馬的,自我感覺正無比良好的御姐,未必會放在心上,但說到“不吉利”,就絕對不會不在意了。
不過,關卓凡決定:不辭了,隆宗門就隆宗門,這一回,就照著御姐的意思好了。
該低調的時候低調,該高調的時候高調。
收到關貝勒即將在隆宗門接旨晉爵的消息,景運門那邊熱鬧起來了。
景運門和隆宗門東西遙遙相對,乃乾清門前廣場的左門,亦即東門,規制和隆宗門一樣,功能也基本一樣,都是內廷和外朝之間的重要通路,都稱“禁門”。
景運門內,北側為九卿值房和蒙古王公大臣值房,南側為奏事待漏直所。所謂“奏事待漏直所”,是指國初的時候,皇帝在乾清門“御門聽政”,大臣需一早趕到乾清門外等候奏事,等候之所,便是這“奏事待漏直所”。“御門聽政”這回事,是早就沒有了,“奏事待漏直所”,其實就是官員們候朝的朝房。
就是說,遞牌子等候“叫起”的官員、六部九卿在紫禁城內當值的官員,都集中在景運門內。
軍機處“叫起”,一定是當天的第一“起”,只是今兒軍機處的這一“起”,“叫”起來沒完沒了,不曉得在商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其他的“起”,今兒還“叫”不“叫”了?
大伙兒正在胡亂揣測,消息傳過來了:關貝勒晉軒郡王!
整個景運門轟動了。
景運門距隆宗門,不過一箭之地,誰不要看這個熱鬧?因此,關卓凡受爵,雖無意“搞大個場面”,但頒旨接旨的時候,“觀禮”人數甚多,場面還是相當不小。
整個紫禁城轟動了。
整個北京城轟動了。
整個中國轟動了。
(三千七百字大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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