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四八章 叛賣
抓緊時間——就在今晚,上一道自劾的密折,將清華園之會,委婉上奏,自請處分。
這道密折,自然只能說惇王說話“奇奇怪怪”,而自己,對這個“奇奇怪怪”,覺得有點“奇怪”,不過,并不真正明其所以然。絕不可以說,自己對這個“奇奇怪怪”,不但心知肚明,還是默許甚至支持的。
但無論如何,既然覺得“奇怪”,就應及時上奏,如是,說不定就可將此駭人聽聞之逆案消弭于萌芽,自己念不及此,實在是太“粗疏”了,難逃“壅于上聞”之責。
如此一道密折,確實是恭王心目中的“正辦”,但要寶鋆做出這個決定,實在并不容易。
從道義上來說,這等于背叛和出賣了惇王。
若沒有寶鋆大包大攬,代表恭王,對惇王的計劃,做贊許和支持的暗示,惇王未必會走這步險棋。在這個事兒上,雙方其實是建立了事實上的聯盟關系,大伙兒本是一條船上的人,現在船漏了,恭王方面不是想著搶險補漏,而是要先跳船了。
如果恭王拉著惇王一塊兒跳,倒也罷了,可是,恭王不但沒有拉惇王一把,反而在自個兒跳船的時候,向后伸了惇王一腳,叫他五哥在這條破船上坐得更實在、更下不來了。
畢竟,現在對于惇王涉案,“上頭”只是懷疑,并無直接的證據,自己上這道密折,再怎么“委婉”,也等于指證惇王實為此案幕后之主謀了。
出賣盟友。保全自己。正兒八經的叛徒啊。
還有。這道密折一旦遞上,就只能認打認罰,至于如何打、如何罰,就完全操之人手,由不得自己了。
自己會受到什么處分呢?
這決定于“上頭”會如何定性自己的所作所為。
如前所述,在密折上,不能說自己對惇王的“奇奇怪怪”毫無所覺,這么說。沒人會信——寶佩蘅的腦袋瓜好用,誰不知道?但既有所覺,何以不早早奏聞?竟任賊子遂其惡行,方才遲遲舉發于后?
只好這么說了:雖覺有異,但是,惇親王國家至戚,我怎么想得到,他竟會為此荒唐悖逆之舉?如果是我誤會了,如此上奏,豈非妄污國戚。離間天家骨肉?這個罪名和責任,叫我如何擔當得起?
就看這套說辭。“上頭”信還是不信了。
寶鋆認為,慈禧和關卓凡是不會相信的,但慈安就不大好說了,有可能信,有可能不信,但就算不信,可慈安心軟,自己的姿態意味著認低服軟、輸誠悔過,母后皇太后那兒,是有可能裝個傻,主張“保全”寶某人的。
何況,自己反水于惇王,用洋人的話說,在這個案子上,自己算是轉做了“污點證人”,這個,得算是“將功折罪”了吧。
“量刑”的時候,于情于理,對此都要有所考量的。
事實上,這也是恭王主張他上密折自劾的重要的原因之一:除了“自首”的姿態,還要有“立功”的表現,這樣,即便有人有心趕盡殺絕,回護他也有可措手之處。
好吧,假設相關人等不以為甚,無意趕盡殺絕——相信或假裝相信密折中說的話,也承認告密的功勞,那么,自己會落個什么處分呢?
降級是必然的,但應該不會太狠,頂多兩三級,而且還得另外找個名目。這是因為,自己之前的過失和之后的補過,都不宜公之于眾。
這個案子,實在算是丑聞,不要說自己,就是惇王,只要不是如肅順一般,綁上菜市口;或如端華、載垣一般,賜三尺白綾,那么降罪詔書里邊,也只能含糊其辭,一句“荒唐無行”就帶過去了。
如果降得太狠,這個名目就不太好找了。
不過,降級不是什么問題,降多幾級、降少幾級也沒什么實質的區別,寶鋆做到一品大員,履歷中擺著有不少“加級”的獎勵,大多數情況下,降級的處分,都可以用加級的獎勵沖抵;甚至,就算免職,也沒有什么太大關系。時機合適,尋個由頭,找個有分量的人士——比如恭王,上折為他乞恩,一道恩旨就可以“起復”,官復原職。
宦海波瀾,寶鋆并非沒有受過嚴重的處分。
咸豐十年,英法內犯,火燒圓明園,寶鋆留守北京,他身負“會辦巡防”之責,同時亦是主管三山的內務府大臣,卻不敢出城一窺,大大激怒了文宗,將其從一品頂戴一口氣捋到五品頂戴。旨意上切責的話,也說得非常難聽,其中居然有這么一句:“實為我滿洲人中之廢物。”
不過,這些其實只是個導火索。寶鋆被貶的真正的原因,是文宗北狩后,曾命令署理戶部兼管三庫的寶鋆,提庫帑二十萬兩,修葺熱河行宮。但寶鋆抗疏力爭,以國用緊張,難以奉旨。
事實上,肅順鼓動文宗修葺行宮,也只是個幌子,他的真正的目的,是借此遙控北京的戶部和國庫。
所計不售,肅順自然就恨上了寶鋆。加上寶鋆是恭王的嫡系,于是借著三山被劫之事,說動文宗,狠狠拍了寶鋆一巴掌。
但不過月余,朝廷便以“巡防勞績”,恢復了寶鋆的品級,還進而叫寶鋆兼署了鑲紅旗的護軍都統、正紅旗的漢軍都統——沒法子,你逃到了熱河,得靠人家在北京辦事啊。
一品降五品,看似雷霆大作,其實不過僅僅給寶鋆吃了個小蒼蠅而已。
所以,處分不怕,關鍵是處分里不能有“不準抵消”這樣的字眼。
不然,循資遷轉,就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夠爬回原來的品級了。
還有,能不能保住軍機處的位子?
寶鋆不認為慈禧和關卓凡會放過這個削弱恭王勢力的天賜良機,不過,黜出軍機是嚴重的處分,如前所述,若雙方并未破臉,也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去留之間,五五之數。
這么盤算下來,局面似乎并不太壞。只要對方不趕盡殺絕,自己年紀雖大,但身子骨兒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朝中有人”,就算暫時黜退,不見得今后就沒有蒙恩復出、東山再起的日子。
關鍵是“朝中有人”——就是說,恭王要留在臺上。
想到這兒,寶鋆悚然而驚:他發現自己原來的思路有問題!
自從一大早得知揭帖案發之后,今兒一整天,寶鋆想的都是如何將自己從這個事兒中摘出來,如果摘不清的話,又該如何絕地反擊?為此,還頗動過一些狠念頭。只是這些計劃,或者不具可行性,或者行險過甚,或者火候還不到,自己又一個個地將之否定掉了。
事實上,真正應該想的是如何保證恭王不受牽連才對!
如果恭王還在臺上,“上頭”處分他寶佩蘅,怎么都得照顧到恭王的面子,再狠也狠不到哪里去;如果恭王受到此案的牽連,竟不得不求去,僥幸留了下來的,反是他寶佩蘅,那么,沒有了恭王的支持,他又能在臺上呆上幾天?
到時候,一跤跌下來,身邊無有力者護持攜扶,大約就不是“降級”那么簡單了!
上此密折,猶如割肉剜瘡,不使潰爛蔓延,既保手足,更護心肺,雖痛必行!
還管他什么道義不道義?
之前,自己念不及此,何其愚也!
這些思量,形諸筆墨,看似話長,其實也就是喝幾口茶的光景。
寶鋆心中計議已定,說道:“六爺,過一會兒,我就在這兒,借你的紙墨,擬一道自劾的密折——你幫我看看,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離開大鳳翔胡同,我就奔紫禁城,這份東西,今兒晚上就遞進宮去!”
恭王的臉上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神情,說道:“你是翰林出身,筆頭上的事情,原本沒有什么我置喙的余地。不過,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行,一陣子你擬完了,咱們就一塊兒斟酌下,看看有無可以拾遺補缺之處吧。”
寶鋆微微躊躇了一下,說道:“六爺,有個事兒,還是要請你的示下。睿王那邊的事兒,要不要……也敘進這個折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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