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四十九章 女神
封爵之后,進宮謝恩,順理成章;加上杜立德“進京受爵”一事,從消息傳出,到宣旨禮成,一直是風助火勢,轟轟烈烈。因此,對這個洋鬼子覲見兩宮皇太后,朝臣們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預期。所以,雖然此事真正是“開天辟地未之有也”,卻少見的沒有人公開表示反對。
當然還是有不少人不以為然的,不過,都曉得反對亦無用處。
見一個洋鬼子算什么?接下來“太后閱兵”,不曉得還要見多少洋鬼子呢!而且,“太后閱兵”之后,美利堅的“訪華代表團”就會抵埠,友邦掌國俊彥,萬里飄洋,齊聚中華,我“國家元首”怎么可能不予接見?——都是洋鬼子,還都是美利堅的洋鬼子,早見晚見之別罷了。
這個時候出言反對,除了煞煞風景,給人家和自己都找找不痛快之外,不會有任何作用的。
另外,禮部大堂上的強烈刺激,以及之前之后關卓凡幕前幕后的一系列操作,確實使相當數量的保守衛道人士開始對新事物“脫敏”。雖然,這個“脫敏”,程度還非常有限,但無論如何,第一步已經跨出去了。
臺面上的爭議還是有的,主要是關于禮儀。就是說,不是“見不見”的問題,而是“怎么見”的問題。
有人說,既然杜立德肯行雙膝跪叩禮接旨受爵,那么覲見兩宮皇太后,自然依樣葫蘆辦理,最多行完禮之后,仿恭王、關貝勒和某些德高年劭的老臣之例,給予“平身”的殊恩,“站著回話”,以示天朝盛德,“懷柔遠人”。
這么安排,杜立德未必不肯,但即便杜立德肯,關卓凡也不肯。
前文分析過,杜立德行雙膝跪叩禮接旨受爵,雖然能給關卓凡帶來巨大的“加持”,但是有副作用的,這個副作用馬上就顯現出來了:這不,有人順桿子爬上來,要求杜立德的兩個膝蓋和一個腦門,繼續往地上碰。
可別忘了,杜立德和華爾、福瑞斯特、白齊文他們不一樣,他是美籍,不是華籍,如果杜立德覲見兩宮皇太后雙膝跪叩,某些人食髓知味,以后再有類似情形,甚至外國使節入覲,也要求“照章辦理”,如之奈何?
那不是又走回了“你不跪,我不見”的老路上,重新把自己裝回套子里了嗎?
因此,關卓凡很明確地說,杜立德行此禮,一是其人“受恩深重”,二是其人“向化之心甚誠”,情形特殊,未足循為“常例”。萬國公法明載,各國平等交往,杜立德身為美利堅要員,如果覲見兩宮,行雙膝跪叩禮,傳回美國國內,必使“友邦為難”:“訪華代表團”袞袞諸公,覲見兩宮皇太后的時候,又該如何見禮?
關卓凡還說,今時不同往日,洋務既不能不辦,和洋人打的交道,便只會愈來愈多,不會愈來愈少。皇太后接見外國使臣,就像兩宮垂簾、接見臣工一樣,祖制雖無,卻實在是“形勢禁格,不能不行”。不然,難免有人上下其手,“蒙蔽圣聰,潛損圣德”。所以,不可“倒末為本,倒本為末,以重為輕,以輕為重,以細故而害大體”。
這幾句話,甚是厲害。
再有人質疑兩宮皇太后接見杜立德的禮節,就有巧立名目、隔絕兩宮之嫌,都屬于“蒙蔽圣聰,潛損圣德”——這種話,最容易被永遠對臣下投以懷疑眼光的上位者聽得進去;而這種事兒,為臣者因為最難自清,也就最需要自避嫌疑。有人還想羅唣,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還要往這個坑里跳。
這么個說法,關卓凡倒也不怕得罪人。因為整個中國都算上,數他和洋人打交道打得最多——拿自己來作伐子,示天下以大公無私,誰還能說啥?
至于“倒末為本,倒本為末,以重為輕,以輕為重,以細故而害大體”云云,不聲不響的,就將中國傳統中最重視的“禮儀”,放到了“末”、“輕”和“細故”的位置上,就算有人聽得心里邊不舒服,也無法開口反駁。
最終的“儀注”,是杜立德“行單膝跪禮,禮成平身,肅立回話”。
杜立德覲見,帶班的御前大臣是關卓凡——這是自然的,因為他還得擔負通譯的職責。這個活兒,換了其他任何一位御前大臣,都是干不來的。
杜立德和丁汝昌兩個,一大早便入宮,太監帶到禮部的朝房候著,等例牌的軍機“見面”以后,第一例“叫起”的,就是杜立德。丁汝昌不能再跟著了,不過沒有關系,關貝勒過來“接手”了。
說明一下,丁汝昌并不是專為陪同杜立德才進宮的。丁汝昌既然進京,順便也要覲見述職,杜立德之后,就輪到他了。
杜立德進京伊始,到宮門外“遞折請安”,已經驚嘆于紫禁城的巍峨莊嚴。現在真正進入“內廷”了,一路行去,只見桂殿蘭宮,貝闕珠樓,層臺累榭,飛閣流丹。九重巍巍,目迷五色,真是看不盡的畫棟重檐,碧瓦朱甍,金鋪屈曲,玉砌雕闌!杜立德心蕩神搖,恍惚之間,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禁闥肅靜,偌大天地,寂靜無聲,太監、蘇拉都靠著高墻根兒走路,路上遇到的人士,包括侍衛在內,見到關卓凡,都默默垂手請安。這番景象,杜立德以前固然沒有見過,想也是想象不出來的。“敬慎恐懼”的天家威儀,金碧輝煌的殿閣樓臺,共同構成奇特的壓力,杜立德走著走著,便覺得背脊有些發涼,腳下有些發軟,心里有些發慌。
終于走到了養心殿門口。
太監高聲報名,杜立德也不知道他尖聲尖氣地說些了啥。關卓凡領著,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正殿,然后右轉至東暖閣門口。再有太監尖著嗓子喊了句什么,里邊便有清亮柔和的女聲說了幾個字。門簾打起,關卓凡先跨了進去,杜立德緊跟著走了進去。
這時,旁邊站著的關卓凡也好,上邊坐著的太后也好,杜立德都已經看不見了,他腦子中翻來滾去的,全部是關卓凡事先反復叮囑的“儀注”。
杜立德三步走過,撩起袍擺,往下一跪——本來是單膝跪地的,不知怎么搞的,自然而然,兩個膝蓋一起跪倒了地上。
這一下,兩宮皇太后也好,關卓凡也罷,都愣住了。
靠,杜立德,你真是給美利堅人民丟臉啊。
關卓凡迅速地轉著念頭,頃刻之間便做出了決定:不糾正他。
杜立德沒有發現自己的“儀注”有啥問題,他滿腦子想的是接下來還要做些什么?
還好,沒有忘記。
“杜立德恭請圣安!”
一聲怪腔怪調的中國話,從跪在面前的洋鬼子嘴巴里冒了出來。黃紗之后,坐在左手邊的母后皇太后,不由自主,輕輕“咦”了一聲。
杜立德摘下“大帽子”,放到身邊的地上,垂首躬身致意——這次還好,動作幅度雖大,但腦門沒往地上磕。
接著起身,走前三步,站定了。
身后三步遠的地上,一頂大帽子赫然在目。
這是緊張過度,犯了和左宗棠覲見時同樣的錯誤:站起身來的時候,忘記戴回帽子了。
當然,中國官員起身之后,要“跪近御前”,杜立德則是“站近御前”。
官員初次入覲,咫尺天顏,大多緊張,儀注出錯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像杜立德這個情形,把事先說好的“單膝跪禮”,變成“雙膝跪禮”,自動加碼,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杜立德當然顧不得這些,他正目眩神移,口干舌燥:御案前擺著一張明黃紗屏,透過薄紗,他看清楚了紗屏后面兩位盛裝麗人的風姿。
杜立德心中怦怦直跳:哎呦,女神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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