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三十九章 交個底兒
大鳳翔胡同,恭王府。、ybdu、
恭王和寶鋆走進“小房子”的時候,恭王的六福晉已經在里邊候著了。四干四濕的八個果盤已經布好,此外,還有兩個高腳水晶玻璃杯,一支西洋紅葡萄酒。
見二人進來,六福晉閃過一邊,微微福了一福,然后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嚴嚴實實地帶上了門。
所謂“小房子”,是恭王書房里邊的一個“套房”,只能從書房進入,另外一邊則推窗面水,沒有任何“壁角”可聽,最是隱秘。這個地方,只有恭王和人商議最機密的事務,才會啟用。而有資格出入“小房子”服侍的,整個恭王府,只有通房丫頭出身的六福晉一人。平素,連恭王福晉都不會踏足這個地方的。
屋外寒風凜冽,屋內地龍燒著,溫暖如春。寶鋆一屁股跌坐在“梳化椅”上,摸了摸滾燙的腦門,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
恭王輕輕轉著手里的高腳水晶杯,緩緩說道:“佩蘅,你跟我交個底兒,安徽軍費報銷的案子,你到底有沒有插手?”
寶鋆臉色陰沉,沒有馬上回答恭王的話,慢慢地啜了一口酒,咽了下去,輕輕吐出一口氣,沉默了片刻,才咬著牙說道:“安徽的報銷,戶部山東司,是一項一項核過的,都是應報應銷的,沒有枉法的情事。”
不說自己“插手”,也不說自己“沒插手”,而是為戶部有司的行徑辯護,等于間接承認了:安徽軍費報銷案。我“插手”了。
說明一下。戶部設十四個“清吏司”。以省名命名,管理本省及鄰近省份的錢糧事務。這十四個“清吏司”中,沒有“安徽司”,安徽的事務,由“山東司”負責。
寶鋆收受賄賂,插手安徽報銷案,并不出恭王的意料。恭王亦不以為寶鋆的行為有多么不堪——誰不收錢啊,他奕收的銀子。比之寶鋆,只多不少吧。而寶鋆雖然“閃爍其詞”,畢竟也算“坦承其事”,足見相互信任之深,恭王內心反頗為欣慰。
至于是不是真的“應報應銷”,則基本是個“見仁見智”的事情。
閻敬銘“到部”之前,戶部的各種規例極其混亂,不但存在無數漏洞,還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用哪條規例,不用哪條規例。是甲是乙,是此是彼。是神是鬼,全在司吏的一念之中。
軍費報銷尤其如此。軍興之時,何為軍需,何為民用,以當時的財務技術手段,本就不易分得清楚。加上省里面多會趁機“加塞”,把正常情況下很難報銷的費用往軍費里面塞,使得當時各省的軍費報銷,幾乎都是一筆爛賬。
司吏的“自由裁量權”太大,使軍費報銷成為高發、甚至必發的淵藪,這一點,當國者是心知肚明的。
打平洪楊,軒軍是第一支報銷軍費的部隊。當時,關卓凡受了周家玉的指點,將軒軍掛上“京營”的牌子,軍費分成兩塊,軍餉一塊,直接在八旗俸餉處備案記檔,根本沒經過戶部;槍炮子藥一塊,則按照一厘四的盤口,叫戶部的蠹吏賺了大約四萬多銀子去。
戶部在軒軍身上刮到的油水有限,個個摩拳擦掌,等著后面的大頭——湘軍一系上門“講數”。湘軍的軍費,不是軒軍的幾百萬兩銀子可比,那是上萬萬兩的“大活”,即便按照給軒軍的“優惠價格”——一厘四的盤口,也有一百幾十萬兩的銀子可以落袋平安。
打完了仗,前線拿命去拼的人發財,在當時算是天經地義。但戶部這班蠹吏,躲在大后方,一分力也沒有出過,卻要從將士們的嘴里搶這么一大塊吃食,莫說曾國藩們不痛快,連恭王也覺得不妥。
更重要的是,在軍費來源上,湘軍和軒軍大大不同。
軒軍的軍費出自關銀,算是完全由朝廷養了起來。人家湘軍的軍費,大多數都是自己籌來的;只有其中“協餉”一塊,解由未被兵的省份,算是政府的財政收入——但那也基本是曾國藩等統兵大員,拿自己的面子,和解餉省份的主事者“講交情”要來的,朝廷在其中,實在沒出過什么大力氣。
軍餉既由人家自籌,在你戶部這兒不過報個數字,憑什么要讓司吏們挑剔堪磨,無緣無故發這么大一筆財?白叫統兵大員們咬牙切齒,朝廷還落不到一兩銀子的好處!
于是恭王做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在母后皇太后萬壽那一天,頒發“恩諭”,“軍興以來,各省軍需支出,毋庸報銷”;不過,“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后,恢復舊制”。
這道上諭一出,各省督撫,同聲頌圣,恭王自己也大為得意;只是戶部上下,自然如喪考妣,背地里翻著花樣大罵“鬼子六”,是不消說的了。
這個事情,發生在軒軍赴美期間。回國之后,關卓凡得知此事,也頗為恭王的魄力贊嘆。
不過,正是因為沒能夠從打洪楊的軍費報銷中,拿到什么大好處,戶部于其后的軍費報銷,變本加厲,至有安徽軍費報銷案索賄十五萬兩銀子的“天價”。
這新一輪的軍費報銷,主要是因整編綠營而來。關卓凡的要求是,軒軍負責各省綠營的整編訓練,但不能接各省綠營的爛賬;在軒軍接手之前,各省綠營這一塊,必須有一個清晰的賬目。
戶部以為機會來了,磨刀霍霍,準備大宰肥羊。
沒想到“出師不利”。
各省之中,最早完成綠營整編的,是江蘇、山東二省。江蘇是關貝子的大本營,戶部是不敢下刀子的;山東呢,不好意思,撞上了閻敬銘。
閻敬銘時任山東巡撫,行賄這種事兒,閻丹初是堅決不肯干的。他經手的賬目,干凈清晰,戶部挑剔起來,也實在是不容易。更重要的是,閻敬銘戶部主事出身,相關規例,比戶部現在的那一班司吏還要熟悉,雙方反復駁詰,閻敬銘總是能占上風。
這個軍費報銷,又不能無限期地拖下去。不然,一定有人要吃掛落。最后,戶部上下竟是無可奈何,終究按照山東的賬目報了銷。至始至終,戶部一班蠹吏的鐵鉗子,沒能從閻老西兒身上拔掉一根毛。
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于是失之山東,就想收之安徽。安徽軍費報銷的“規費”的“盤口”,就開得過高,幾乎是正常價錢的一倍。安徽方面,并不肯做俎上魚肉,雙方討價還價,扯皮扯得過久,終于扯出了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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