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二十章 時也,命也
高杉晉作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說道:“請貝子爺明示。”
關卓凡說道:“仿第一次長州征伐故事,絕無可能,你先死了這條心。我做事情,絕不會半途而廢,即便藝州口、石州口兩路全敗,單我這一路,也足覆滅長州一藩。高杉晉作,你也是知兵的,應該看得出來,從一開始,我就沒指望幕府什么。”
高杉晉作垂下眼簾,默然不語。
關卓凡冷冷說道:“你的策略,聽起來似乎有點道理。不過,哼哼,對我來說,只是傷亡多一點,花多一點時間罷了——結果都是一樣。可對長州毛利氏來說,走錯一步,便是死無孑類,血斷絕!”
高杉晉作雙手扶地,低下頭去。
關卓凡緩緩說道:“形勢比人強,周、長二國勢非毛利氏所有——長州藩如果識得大勢,束手歸降,我會向幕府和天皇進言,改封毛利氏于蝦夷地。”
蝦夷地,就是北海道。
論面積,北海道占日本全國的百分之二十二;論人口,直到二十一世紀,也不過只占日本全國的百分之四多一點。而且,這點子人口,絕大部分都從日本本州遷移過來。這個時候,北海道還未進行任何正式的開發,人口的遷移亦未開始。舉目荒涼,渺無人煙,真正叫“鳥不拉屎”。
高杉晉作沒有出聲。
關卓凡說道:“蝦夷地固然荒涼,卻是好大一片新天地。篳路藍縷。假以時日,定有成就。嗯。這個,開疆拓土,難道不正是男兒應分應為之事業?”
高杉晉作還是沒有出聲。
關卓凡有點不耐煩了,說道:“無論如何,總好過兵敗身死,宗祀廢絕!高杉晉作,我言盡于此。你不受菩薩心腸,我自有雷霆手段。倘若爾等始終執迷不悟。長州藩區區三十七萬石高,只怕覆巢之下,無一完卵!”
高杉晉作開聲說道:“貝子爺,晉作有一事不明,懇請訓示。”
關卓凡皺了皺眉,說道:“你說吧。”
高杉晉作說道:“幕府朽敗,早如風中之燭。一吹可滅。貝子爺天縱英明,豈能不察?貝子爺縱有回天之力,德川氏亦不過茍延殘喘于一時。貝子爺一番辛苦,不知所為何來?
所為何來?這個還真不能告訴你。
關卓凡微笑道:“高杉晉作,你的意思,是不是德川將軍換成毛利將軍。會更好一些呢?”
高杉晉作渾身一震,抬起頭來,臉色蒼白,眼睛中卻是精光閃爍,說道:“晉作不敢如此狂妄。不過。長州藩對天朝向來恭順,若蒙恩遇。定當臣事之。”
這是強烈的暗示:如果長州藩主政日本,會仿朝鮮、越南例,自居中國藩屬。
關卓凡心想:聽起來是不錯,可是,日本人說話算話的話,母豬能上樹。等你真的主政日本了,只怕第一個要咬的,就是你的宗主國了。
關卓凡微微搖頭,說道:“高杉晉作,你想的太多了,咱們兩個,談的也太多了。事實上,我也知道,你此行并未奉藩命,咱們不論談出什么,能做得數么?你還是回去,先統一了藩論再說吧。”
關卓凡這番表態,相當,高杉晉作一陣迷茫,雖然心有不甘,但無可奈何,只得伏下身去:“是。”
關卓凡說道:“下關風月,我心儀已久,可要好好盤桓一段時間。嗯,你有什么好介紹嗎?”
這句話,更加,高杉晉作心中微動,說道:“回稟貝子爺,馬關河豚,天下美味,不可不試;青海島懸崖絕壁,洞穴奇巖,也算是天下奇景,不可不看;還有,湯田溫泉,號稱山陽路最大的‘美膚湯’,攜美共浴,最是愜意。”
關卓凡含笑道:“好,好,只是我這一次東瀛之行,一位夫人也沒有帶過來,辜負造物神奇了。”
這句話什么意思?難道……
高杉晉作磕了頭,站起身來,正要退出艙門的時候,關卓凡問道:“長州藩藝州口、石州口方向,主將是哪兩位啊?”
高杉晉作一愣,不過這個不是什么秘密,于是躬身說道:“回貝子爺,藝州口的主將是伊藤俊輔,石州口的主將是大村益次郎。”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好,好,都是一時之選。”
伊藤博文在年初的長州藩內戰中嶄露頭角,算是有了點小名氣;但大村益次郎,直到二征長州開打,還是默默無聞,關貝子說“一時之選”,只好當客氣話聽了。
高杉晉作不知道,關卓凡真不是客氣。
高杉晉作出去了,關卓凡的臉色沉了下來,沉默片刻,開口道:“徐先生,這個人,你怎么看?”
徐四霖躊躇了一下,說道:“此人斑斑大才,久留必為我心腹之患。貝子爺,您看,要不要……”
關卓凡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必要,長州藩不會再用他了。”
徐四霖大出意外,說道:“請教貝子爺,怎么說呢?”
關卓凡說道:“如果藝州口、石州口兩路,長州戰敗了,還可能繼續重用高杉晉作;可我料定,這兩路幕府必敗,長州必勝。你想一想,藝州口、石州口都大勝,馬關這一路卻不戰而退,毛利敬親還用高杉晉作主事,藩論能答應嗎?別人能服氣嗎?”
徐四霖恍然大悟,說道:“正是,到時候,高杉晉作只怕就要下臺!”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還不止,如果他不識起倒,繼續鼓吹他的那個‘化整為零’的戰法,大概還要入獄。”
徐四霖沉吟道:“這個……”
關卓凡說道:“如果你是長州藩士,藝州口、石州口都打贏了;而馬關這一路。是主動撤下來的,也不算真輸——正在不服氣。總之。全藩士氣正旺,那么,接下來和中國人的仗,你覺得該怎么打呢?你會主動‘化整為零’嗎?”
徐四霖認真想了一想,說道:“不會。我自然是主張集全藩兵力于山口城下,或者……馬關和山口城之間,擺開陣勢,和中國人會戰。”
關卓凡哈哈一笑。說道:“著啊,這種情形之下,高杉晉作如果堅持逆流而動,還會有他什么好果子吃嗎?”
徐四霖眼中放出光來,說道:“貝子爺高見!還有,敵軍既然聚在了一起……”
關卓凡說道:“我正可聚而殲之,免我東追西逐。省了我多少事情!”
徐四霖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貝子爺高瞻遠矚,深謀遠慮,四霖拜服!”
關卓凡說道:“所以我要呆在馬關等一等,等到藝州口、石州口都打出一個名堂來了,再做道理。我估計。只怕也用不了幾天就能見分曉了。另外,小倉藩原先拿來登陸的舢板,全部叫長州軍燒光了,咱們登陸,要比原定的多花一點時間。兩萬大軍。千頭萬緒,從容一點也好。”
他頓了一頓。說道:“還有,藝州口、石州口打完,幕府四路全敗。長州藩亂,全靠我天朝大軍平定,以后,咱們跟幕府說話,說一句,他就得聽一句。”
徐四霖連連點頭,說道:“貝子爺算無遺策!不過,如果長州藩果真束手降服,是否真改封毛利氏于蝦夷地?”
關卓凡微皺眉頭,說道:“如果長州藩果真降順,我自然不會食言。毛利敬親改封蝦夷地,人民、物產是帶不走的,他只能帶幾百親信家臣過去。蝦夷域外荒蠻之地,渺無人煙,這點子人口,就算個個都三頭六臂,三五十年之內,也折騰不出什么花樣。何況,最能鬧騰的那幾個藩士,咱們找個由頭,給他截下來就是。”
徐四霖說道:“是,像高杉晉作,絕對不能帶到蝦夷地去的。”
關卓凡微笑道:“高杉晉作嘛,咱們大方點,蝦夷地倒是可以去的。”
徐四霖愕然說道:“卑職不明,這高杉晉作不是最為……”
關卓凡臉露狡黠之色,說道:“此人絕非壽相,我估摸著,他最多也就兩年的活頭了,如果去蝦夷地,可能兩年都撐不到。”
徐四霖心下納悶:貝子爺會看相?
事實上,這個時候,高杉晉作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按歷史軌跡,兩年之后,他就將去世——這個不同人事,恐怕不是任何蝴蝶效應改變得了的。
關卓凡說道:“不過,長州藩不會接受這個條件的。長州全藩,真正看得清楚形勢的,大約只有高杉晉作和桂小五郎兩人。桂小五郎現不在藩內,高杉晉作孤掌難鳴。嗯,還有一個人,也許也能看得清楚情勢——大村益次郎。可他是客卿,在這種問題上,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什么也不會說的。”
其實大村益次郎也是長州人,說他是“客卿”,是因為他受聘宇和島藩主伊達宗城,在宇和島藩當了七年“軍事顧問”,然后才被長州藩“返聘”回來。這段經歷,再加上他出身低微,大村益次郎向來行事低調,只在軍事上說話,不在政治上發言。
關卓凡想,這個大村益次郎,同俺的楠本美人,倒是有一段舊呢。
那個時候,楠本稻被迫離開負心的石井宗謙,帶著女兒高子,回到長崎。正在困頓無告之際,在宇和島藩當差的大村益次郎,受上司二宮敬作之托,來到長崎,找到楠本稻,將她母女帶回了宇和島藩,交給二宮敬作。
嗯,這個世界可真不算大。
徐四霖說道:“貝子爺既然料定長州藩不會接受這個條件,那么,作此提議……”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一方面多少能夠慢長州人之心;二來,對于長州藩來說,怎么著也算一條后路。人在逼到墻角、沒有后路的時候,才會拼命;現在既然有一條后路擺在那里,是否拼起命來就不會那么起勁了?”
徐四霖愈加佩服,說道:“是,貝子爺洞悉機宜,卑職佩服。”
關卓凡說道:“我料高杉晉作必定還有動作,最大的可能是在京都的朝廷那里下功夫——因為如果是我的話就會這么做。”
徐四霖說道:“日本的朝廷里面,確實也有親長州、反幕府的公卿,不過,這種情勢下,個個都噤若寒蟬,能為長州說什么話呢?”
關卓凡搖搖頭,說道:“我懶得去猜。也許高杉晉作能玩出點更厲害的花樣也說不定。不過,無所謂,他鬧騰得愈厲害愈好!”
關卓凡輕輕舒了口氣,神色卻變得峻厲:“實話實說,高杉晉作此人,真正是一代人杰,我也很佩服。可惜,不管他做什么,都沒有用。時也,命也!”
(三千五百字大章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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