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二四章 教案
這樁交易里,慈禧是最大的贏家。
瑞麟保住了;更重要的是,天府之國,膏腴之地,四川總督這個大肥缺到手,吳棠和慈禧,都心滿意足。以吳棠的才具、操守和漢人的出身,兩江、湖廣、兩廣,這幾個第一等的缺分,圣母皇太后再加照拂,也是輪不到他的,這個自知之明,吳棠還是有的。四川總督,是他的仕途能夠到達的最高點。吳棠已別無所求。
關卓凡次之。丁世杰撫粵,廣東如愿以償地落入了“關系”的手里。而且,吳棠婉言勸告瑞麟:督撫之間,不好再鬧意氣,以后,能放開手的事情,就放開手吧,只要保住內務府在粵海關里的那一塊地盤就好了。吳棠還暗示:這是“上頭”的意思。
瑞麟辦不了事,卻會做官,吳棠的話他懂。丁世杰的后臺,可不是蔣益灃能比的,再這么鬧一回,去粵的恐怕就是他瑞麟了。到時候,圣母皇太后也未必庇護得了自己。當下連連點頭:我就當個甩手掌柜好了。
蔣益灃和左宗棠也不壞。蔣益灃平調,他和左宗棠的面子都維持住了。雖然說甘肅和廣東的出息沒法比,但蔣益灃是個愿意做事情的人,而西北現在正有大事可做,對于他來說,撫甘比留在廣東和瑞麟頂牛更有意思。左宗棠也樂意,手下多了一個巡撫,等于多出了一處資源。何況蔣益灃是老部下,用起來,得心應手。
真正的輸家是四川人。駱秉章、吳棠這前后兩位川督,論才力,論操守,相去都是云泥之別,四川人必定要吃幾年苦頭了。這一點,關卓凡是心有歉疚的。但沒法子啊,他要先把沿海抓在手里。然后才顧得上內地。這個代價不能不付。四川的兄弟們,委屈你們了,過兩年咱們再雄起啊。
丁世杰撫粵之后,關卓凡在沿海省份的勢力。便正式連成了線,其中,江蘇、浙江、廣東直接抓在手里;福建,通過福州船政,對閩省的軍事、財政、行政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唯一略弱的是山東,張勇這個山東提督的影響力僅限于軍事,何況他還并不到任。而且,即便是軍事,前文說過,關卓凡在山東。做的也是“減法”。
所謂正想睡覺,便有人送來了枕頭,山東這個時候,爆發了黃崖山教案。
此案的主角叫做張積中。
張積中貢生出身,后屢試不第。遂絕意仕途,拜“太谷學派”周谷為師,傳習其術。
這個周谷和他的“太谷學派”又是怎么回事呢?
嗯,據說周某人“貫穴六經,旁通老釋”,又能“練氣辟谷,符箓役鬼”。于是遨游士商之間,門徒寢盛。
事實上,因為“太谷學派”發端于江蘇泰州一帶,被世人稱為“泰州教”。
這個“泰州教”,關卓凡很早就有留意,只是一來該教未成氣候。還沒有什么明顯的不法情事;二來,泰州在兩江總督直轄范圍內,關卓凡不好直接伸手,于是去信給曾國藩,請他留意。
曾國藩對“泰州教”嚴加規止,“泰州教”在江蘇立不住腳,活動重心北移至山東境內,張積中乃成為教門的“北派”領袖。
那個時候,山東捻亂頻仍,兵荒馬亂,反倒給了“泰州教”更大的生存和發展空間。
張積中乃入濟南府肥城、長清之間的黃崖山,聚眾筑圩,購置子藥弓弩甲仗,組織徒眾習練戰事。短短兩年之間,山上深溝高壘,大小圩寨數座;山下屋宇麟次,漸成市集。積中還派人在肥城、濟南、東阿、利津、海豐、安丘、濰縣等地,設肆貿易。
等到關卓凡從美國回來,一個頗具規模的“泰州教”獨立王國,已經在黃崖山建立起來了。
本來,戰亂期間,地方士紳,辦團練,筑圩寨,以求自保,事屬尋常,因此,關卓凡在山東剿捻的時候,并沒有把注意力放到黃崖山上邊。但捻亂既平,黃崖山種種不正常的情況,便愈來愈顯得扎眼了。
愈來愈多的情報匯總到山東巡撫閻敬銘那里。
張積中聲稱:“從學者,深戒吝財戀色,資裝妻妾,勿須顧問。”規定:“凡入山者,不得私其財,納其半立籍。”
進謁張積中的,要以泥涂面,九拜,而積中正襟高坐,不答一言。
黃崖山上,地位僅次于張積中的,是兩個年輕的女性,一個是周谷的孫媳婦,叫李素心;一個是張積中自己的親侄女,叫張靜娟。徒眾想見這兩位,程序禮儀跟進謁張積中是一樣的,也得“泥首九拜”,二女也是“高坐不言”。
張積中在祭祀堂禮神,總是深夜進行。升降參拜,禮節繁復。李素心、張靜娟二女,盛裝持劍,左右侍立。旃檀燎燭,熏赫霄漢,十里外望其光。鄉愚轍稱張圣人夜祭,非其徒不能入窺也。
還有,捻亂平復后,水落而石出,愈來愈多證據顯示,黃崖山和捻匪多有勾連,不少東捻的骨干,出于“泰州教”生徒;東捻被圍在壽光的時候,也曾想過向黃崖山方向突圍。派人聯絡黃崖山,張積中表示愿意接應。這個,賴汶光已經向關卓凡證實了。
這確實是一個膿皰,雖然還沒潰爛,但得擠一擠了。
閻敬銘下令山東布政使丁寶楨,提張積中到案對質。
丁寶楨派了守備唐文箴、肥城知縣鄧馨、長清知縣陳恩壽三個,赴黃崖山,諭張積中出山到省,承諾:“不刑,不殺”,只要他“遣散徒眾,廢圩毀寨”,即可“歸鄉,交地方官管束,以度余年”;而且,“除甲仗子藥外,財物許任自攜”。
張積中避匿不出,唐文箴等在山上一直等到半夜。徒眾洶洶,情緒愈來愈激烈,開始喊打喊殺。唐、鄧、陳三個見勢不妙,縱馬回逃,教眾在后追趕,隨從吏員數人被殺。
這下子就鬧大發了,閻敬銘上疏,要求進剿。
是否應該進剿黃崖山,朝廷內部多少是有爭議的。
這一來,張積中雖然不服朝廷政令,和捻匪也有勾連,但畢竟“反跡未明”。
二來,“泰州教”是個很特殊的教門——它的正式名稱既為“太谷學派”,就有一層研究學術的面紗;而且,由于這層關系和教主本人的特殊出身,教中有很多山東當地的官眷,甚至有的官員也是信這個教的。
張積中自己,算是“世家”。大哥張積功做過臨清知州,發匪攻城,舉家殉難;兒子張紹陵因此過繼給了長房,襲了云騎尉的爵,現在是候補知縣;親家秦云樵——即張紹陵的岳父,做過范縣知縣;張積中的表兄吳載勛,做過濟南知府,是他在教中的最重要的追隨者,以及在教外的最重要的庇護人。
最后朝廷還是批準了閻敬銘的計劃,但要求山東地方再做一次勸降的努力。
這一次派出去的,就是張紹陵和吳載勛了。
條件不變,只是多了一條:交出上次殺害吏員的兇手。
二人苦苦相勸,張紹陵更長跪哭請,但冇張積中不稍為動,放言道:“乃公肯以磊磊落落之身,低首下心而乞活焉?汝輩懼,可自往也。”
再勸,張積中大怒:“積中此生絕不履公廷也!必欲積中出者,積中出就死耳!積中亦丈夫也,伏劍而死則可,桎梏而死則不可!積中以身殉學矣,何出為!”
吳載勛無奈下山復命,張紹陵終不能舍棄老父,留在了山上。
黃崖山上,開始大肆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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