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九十三章 找一副眼淚
珠兒的話音未落,張順也跟在后邊,沒頭沒腦地沖了進來。
張順是個極機警的人,伺候在屋外,忽然見到沏了茶來的珠兒,沒命似的闖進屋去,雖不知是有什么變故,不過自然也要先沖進來再說。一進屋,見到這樣的景象,驚惶之下就要張嘴喊人。
“哎!”關卓凡抬手止住了張順,轉頭打量著這個珠兒,“練武之人,耳聰目明,難為你聽得這樣真切。不過我是尸山血海里面滾出來的人,你這一把小刀子,也不見得就能把我怎么樣。”
珠兒咬了嘴唇不說話,手里卻不由自主的將那把小刀子攥得更緊了。
“嗯,主母,”關卓凡冷冷地說,“不知道主父又是哪一個?”
呂氏主仆都是身子一震,臉色變得蒼白。
“算啦,不嚼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關卓凡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忠心護主,不是說不好,可是不要好心卻辦了壞事!非要等到上頭賜一條白綾下來給你的‘主母’,這才稱心如意?”
白氏和珠兒都叫他的話給嚇住了,珠兒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什么來。
“從前的事,都揭過去了,以后再這樣沒大沒小的,仔細我收拾你——打量你會武功,我就治不了你么?”關卓凡看著胸膛起伏的珠兒,微微一笑,“沒來沒由的,瞎疑心些什么?你們兩個,都下去吧。”
這一番從從容容又略帶曖昧的話,立刻把方才屋中驚險緊張的氣氛。化作了淡淡的尷尬。呂氏向珠兒點點頭。柔聲說道:“珠兒。你們下去吧,把門關上。不管什么事兒,這都是我的命。”
待到珠兒和張順兩個,一邊彼此打量猜疑著,一邊合上門扇退了出去,白氏才又望向關卓凡,顫聲問道:“咱們倆的事兒,叫太后知道了?”
“你不必管。”關卓凡簡潔地說,“今兒晚上就連夜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得動身走了。”
“走……往哪兒走呢?你不是說,天下雖大……”
“先到天津,再走水路到上海。”關卓凡打斷了呂氏的話,不容分辯地說,“到了上海換船,我送你去一個地方。”
“哪兒?”呂氏的眼中燃起了希望。
“香港,”關卓凡臉色平靜。“那是法外之地,大清管不到的地方。”
“香港?”白氏問道。仿佛還不敢相信是真的。
“剛才進來那個,叫張順,是我的管家。從這里到上海,有他一路陪著你們,到了香港,也自然有人替你安排打點,一切不用擔心。”
“卓凡……”白氏仿佛動了感情,低呼一聲。
“一夜夫妻百日恩,我關三雖然輕薄,自己的女人,好歹還知道有始有終。”關卓凡說道,“你在香港,我每年接濟你兩萬銀子。若是你愿意另擇人家,也是一任自便,再不必有什么顧慮的。”
這還有什么話說?淚盈滿眶的呂氏,見到關卓凡站起身來,是要走的意思,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扯了他的手:“你……你再留一會兒….再留一會兒……”
“嬸娘,你多保重。”關卓凡輕輕抽回手,搖了搖頭,“若是有緣,自然還能相見。”
說罷,斷然轉身,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剩下熱淚滿臉的呂氏,呆呆地站在桌旁,泣不成聲。
這一夜,呂氏大約是睡不成了,關卓凡回府之后,也在書房里頭待到很晚,直到將近四更,才和衣略睡了一會,就又要起來洗漱上朝了。
等進了宮,到了隆宗門旁的軍機處,曹毓英等幾個人已經先到一步,再過片刻,恭王也到了。于是大家一邊吩咐軍機章京處理一些文牘上的事情,一邊說著些言不及義的閑話,等著兩宮叫起。
誰知這一等,等出毛病來了,直到自鳴鐘打過九點,內廷里邊卻還遲遲沒有動靜。
這是罕有的情形——小皇帝本來就不是必見的,一個是要上書房,加上經常有些頭疼腦熱,所以缺席是常事,在養心殿叫起,多數都只兩宮太后在召見。而兩位太后,若有一位身體違和,則由另一位單獨召見,也是有的,卻從沒有過到這么晚還不叫起的事情發生過。
關卓凡倒是低眉垂首,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恭王卻有點忍不住了。
“去問問,看今天一共有幾個起。”
問回來的結果,愈發出奇,說今天本來一共有四個起,現在其他三起都吩咐撤了,只留召見軍機全班這一起。
這樣看來,并不是“圣躬違和”,而是兩宮還在商量著什么,許是有什么不尋常的大事要宣布?各人都起了疑心,只是身為樞臣,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都修煉得不錯,只在心里拿著勁,卻都不肯在面上流露出來。像曹毓英許庚身這兩個,更是猜疑不定:別是關卓凡又要出什么意外?
這么等下去,依舊毫無消息,直到十點半,將近午膳的時分了,才終于來了傳旨的太監。
“著關卓凡覲見!”
許庚身心里一喜:單獨召見,是個好兆頭!他目視關卓凡,關卓凡卻只是很沉穩地跟大家點頭點頭,把衣冠略略整理一下,跟在傳旨的太監身后,開步出去了。
進了養心殿,果然見到兩宮太后已經端坐在御座之上。他行了禮,便靜靜地等著慈禧發話。
意外的是,先說話的倒是慈安。
“這一回,耳根子倒是清凈了不少,”慈安太后徐徐地說,“關卓凡。”
“臣在。”
“你把那個人,送到什么地方兒去啦?”
那個人,自然說的是呂氏。大家彼此心中有數。只是慈安這么直接地問了出來。略出意外。
“回太后的話,”關卓凡恭謹地說,“是出了洋,到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哦?”慈安太后遽然動容,跟慈禧對望一眼,點了點頭。
“這樣處置,當然也很好。只不過……”慈安嘆了一口氣,用責備的口吻說道,“只不過,這件事情,你做得當真荒唐。你一個領袖軍機的大臣,就不怕叫人笑話么?”
這句話在另外兩人聽起來,感受各有不同。在慈禧來說,就仿佛是聽著家里的姐姐,在替他教訓出軌的男人,雖然痛快。心中居然亦有幾分忸怩之意。而說到叫人笑話,慈禧心想。若是自己跟他的事叫人曉得了,不知又會釀成多大的風波?
而關卓凡則知道,慈安的這句話說出來,就到了自己該低頭認錯的時候了。
認個錯本不為難,難就難在除了要有一番動聽的言辭,還非得有一副發自衷腸的熱淚,才能顯得痛心疾首,痛徹心扉,痛不欲生,才能見得一個臣子痛改前非的決心。
這就得靠演戲了。他昨天晚上在書房中練習了許久,別的都好說,輪到該擠眼淚的時候,卻是百般努力,直到把擠眼淚演成了擠眉弄眼,也進入不了狀態。
說起來,亦不能怪他——曾經是被壓在自己身下,可以任由馳騁的女人,現在說要對著她痛苦流涕,心理上確是一件很為難的事情。
然而沒有眼淚,過不了關,那怎么辦?關卓凡不由得痛恨自己,當初怎么就沒想到去北影的進修班學學表演?那一副廉價的眼淚,說來就來,何其痛快也。
糾結到最后,到底被他想了個法子出來,此時此刻,到了該用的時候。
他是奉旨在御前免跪的人,然而現在不能不一撩袍褂,雙膝跪倒。
穿越到此,茫茫隔世,那生我養我的爹娘,是否仍舊安康?他們可還能睡得著,吃得香,身子是不是還能無恙?
我在這個年代掙扎求存,藏鋒隱銳,只為能做成那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百多年后的親人,可能體諒?
五年來自己勞心苦志,卑躬屈膝,此刻便跪在這青磚大殿之上,百多年后的人們,又該當會如何評說?
再回首已百年身!這本是他心中絕不準自己觸碰的禁忌,此刻卻信馬由韁,任憑思緒飄蕩,一念至此,已是熱淚滿淌。
“臣年輕不曉事,平日又不知自省修德,以至于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愧悔無地,以后還有何臉面再來見太后和皇上?只求兩位太后重重責罰!”
說罷,就勢向地上一伏,放聲大哭。
見他這樣,兩宮一齊動容,慈禧是紅了眼眶,不過心里面畢竟是得意的——到底收服了這個家伙!慈安為人實誠,此刻不由也抹起了眼淚,不免反過來要替他說幾句話。
“唉,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你也不必這樣,只要改了不就是好的?起來吧。”
待他起了身,慈安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倒是慈禧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輕輕咳嗽一聲,這才把慈安的話頭攔住了。
“姐姐,時候不早了,”慈禧提醒道,“叫軍機吧。”
等到全班軍機進了殿,關卓凡雖早已拭了淚,但眼眶通紅是依然看得出來的。大家都在心里好奇,不知道方才他跟兩宮之間的奏對,是怎樣一個情形?
好奇歸好奇,除了關卓凡和恭王之外,其他幾個人依舊按次跪好,敬聆綸音。
“本來說,讓你們再替上書房添一位師傅,這都好幾天了,也沒有個動靜兒。”慈禧平靜地說道,“皇帝的功課要緊,現在既然關卓凡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看就讓他勉為其難,還是如常進弘德殿行走。”
有這一句話,頓時云收雨霽,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氣,回到軍機處之后,紛紛向關卓凡微笑抱拳,也不必說什么,都知道是道喜之意。
關卓凡也自欣慰,這一番做作耗心耗神,到底沒有白費。想起恭王最后也是“伏地大哭”,靠,“程序”原來真的是一模一樣啊。現在帝師的名分回來,自己的地步就站穩了,安德海那邊也就不免要窒一窒,非把內中的情形打聽清楚了,才敢有所動作,至少這兩三天之內,可保無憂。
那就該輪到我出手了,關卓凡心想。
弄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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