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九十一章 震撼
再上朝的時候,君臣之間的奏對,仿佛又回到了往常的格局,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不過慈禧和慈安兩個,雖然沒有再給關卓凡釘子碰,不像上一次那樣有事必駁,但是語氣之中,似乎也沒有了從前的那種親熱和輕松,所以養心殿里的氣氛,每每便顯得很凝重。
其實這倒是辦理朝政之時,應該有的樣子,不過有了從前做比較,現在人人心里,就不免多了一份沉重,就好像樓上扔了一只靴子,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只靴子扔下來,也不知道這第二只靴子,什么時候扔下來。
“到底有沒有第二只靴子呢?”關卓凡下朝之后,狠狠睡了一覺,等吃過了晚飯,照例坐在書房里面,一個人琢磨著。
這兩天這樣平靜,是不是預示著暴風驟雨已經過去了?
自己這樣勤謹當差,表現出來的那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態度,是不是一種合適的應對態度?
旨意上的“暫且”兩個字,究竟會暫且到什么時候?
在什么時候,拿什么法子來對付安德海,才是最合適的?
這些事,一時都還想不清楚。
“爺。”圖伯在門外稟報,不知是有什么事情。
“嗯?”關卓凡漫聲應道。
“敦親王府里,有一位劉公公,來送東西。”
關卓凡心想,這個糊涂王爺,于禮數上倒不肯含糊。年下的時候,彼此都有禮物往來,而關府往敦王府里所送的禮物,自然要比送過來的豐厚許多,看來敦王不肯落這個便宜,還是派了人來回禮。
王府里的太監來送東西,自然不能當成尋常的仆從來對待,總要特別打賞。再讓他帶句話回去。
等到圖伯把劉公公帶進來,關卓凡打量了兩眼,懶懶地說:“五爺這也太客氣了,何必呢?再說天都黑了。倒是辛苦你跑這一趟。”
劉公公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生得老實木訥,手里拎著大大小小的禮盒,也不見得能值多少錢。他恭恭敬敬地給關卓凡請了個安,用那副公鴨嗓子說道:“不辛苦,這是奴才應份的。”
“嗯,”關卓凡把手揮了揮,“圖伯,你先把東西拿出去。”
圖伯才一出門,關卓凡面上的神色立刻變了。站起身來,雙手撐在案子邊上,眼神也變得銳利而警惕。
“李進喜!”他用低沉而威嚴的聲音說道,“你來做什么?”
長春宮的副總管太監李進喜,先轉頭掃了一眼。確認身后再無別人,這才雙膝一跪,給關卓凡磕了一個頭。
“小人特來拜謝關貝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屋子里的氣氛,變得極其古怪,慈禧身邊的親信太監,偽托他名,黑夜進府。自是有什么極為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關卓凡的眼光,盯在跪在自己面前的李進喜身上,用干澀的聲音問道:“什么救命之恩?”
“冇貝子爺是大清棟梁,一天有多少軍國大事要操心,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李進喜小聲答道。“那一回,太后在芳齋堂給貝子爺賜宴,貝子爺給太后回電報的事兒,說到發一個字兒要三兩銀子……”
關卓凡目光一跳,登時便想起來了。在心中暗自點頭:原來是他。
那還是他剛升任江蘇巡撫,回京覲見時候的事情。當時他以御前侍衛的名分,進宮當值,慈禧和慈安看見了,想出了主意,傳宴芳齋堂,從此有了可以跟他單獨說話的機會。
那一回,是說到電報這個東西,發一個字要收銀三兩,當時慈禧身后的一名太監,吃驚已極,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沒想到,正是這個李進喜。
這一聲,犯了慈禧的規矩。那個時候,李進喜還不是長春宮的副總管,只是一名普通的太監,若是慈禧當場發作起來,把他捆交內務府,一頓亂棍,打斷一條腿都不稀奇,若是運氣不好,就此被發送了,也不是沒有的。
還好關卓凡不忍心,拿了“人皆玳瑁,我獨烏龜”的笑話,把這個岔子給掩了過去。由此說來,“救命之恩”這四個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沒有什么,果然是小事,難為你還記在心里了。”關卓凡神色不變,淡淡地說,“起來說話吧。”
“小人一輩子記在心里,永遠不敢忘掉。”李進喜又磕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向前一步,小聲說道,“不過小人今天來,還有一件事情,要稟報貝子爺。”
自然是有事,關卓凡心說,若是沒有,那才稀奇。他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靜靜地望著李進喜。
“這些天,安總管和管宮庫的小成子,總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李進喜的神情,是緊張至極的樣子,訥訥地說,“小人怕……他們是要對貝子爺不利。”
安德海那兒,居然還沒完沒了?現在又多了一個什么小成子?聽了李進喜的話,關卓凡心頭微微一顫,一絲猙獰已浮上了面龐。
“嘀嘀咕咕,何以見得就是要對我不利啊?”
“今兒我去宮庫繳東西,辦完了事,跟小成子嘮閑嗑來著。”李進喜緊張地說,“臨到末了,小成子跟我說了句,咱們大清出了肅順了,問我知不知道。我說知道啊,肅公爺不是早就殺了頭了?他說殺了一個,又出一個,現在這個,又要比先前那個厲害得多,一手管軍,一手管民,連洋人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這個李進喜,自己說話的時候老老實實的,學起小成子的話,卻說得活靈活現,連那種尖酸刻薄的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關卓凡只覺腦中嗡的一聲,連身子都晃了晃,強自支撐著沒有失態,他微微透了一口氣,這才問道:“嗯……還說什么了?”
“我問他。那可怎么辦?小成子跟我笑,說擺著他的,擱著我的,大家走著瞧。左右不過是這幾天的工夫。我覺得這話透著邪氣,剛才下了值,請了半天的假,無論如何也要來報給您知道,明兒一早,我還得回宮。”李進喜畏縮地看了一眼關卓凡,嚅囁道,“貝子爺,我看他們是沒安好心,您可千萬留神。”
難得這個李進喜!真是仗義每多屠狗輩!他出宮冒名。來報告這個消息,可是冒了天大風險!
然而不知道這個消息,來得及還是來不及?
“李進喜,關某承你這個情。”關卓凡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放穩聲音。“都在我心里面!”
這句話的分量足夠,比幾百上千兩的賞賜要有用得多。李進喜是伺候慣人的,知道他不會再有吩咐了,于是請了安,不言聲地退了出去,外面自有圖伯送他出門。
李進喜才剛剛出門,關卓凡便再也不能自控。“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都跳了起來,杯蓋咣啷啷地滾到了桌面上。
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居然一下就抓住了自己的命門!。
歷朝歷代,多半都有個總攬政務的首輔,然而正常的情況下。豈有身為首輔,同時手里又抓著一支強悍軍隊的人?
秦滅六國,中國政治中,政權和軍權便開始做徹底的分離,除了一個諸葛亮。“正常的情況下”,關卓凡想不出來,還有哪個首輔,同時集政權軍權于一身的?冇
就是諸葛亮,也不見得“正常”到哪里去。
如果出現了政權軍權集于一身的首輔,幾乎就意味著皇帝已經成為傀儡,接下來就是篡位,就是改朝換代了。
肅順固然跋扈不臣,然而手里并沒有軍權。恭王固然根基深厚,然而手里亦沒有過軍權。唯一不同的是,肅順算是先皇的人,恭王則是“恭王自己”的人。
這樣的事,以慈禧的精明,本不會容忍。自己占了旗人身份的便宜,又是出身于微末,迭立大功,屬于慈禧“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不僅被慈禧視為“自己人”,而且因為有一層肌膚相親的關系,更被當做真正的“身邊人”,這才有了絕對的信任,慈禧也才不會往旁的地方去想。
然而只要安德海略作提示,她醒悟過來,重新審視一下的話,一定會遽然心驚。
比肅順還要厲害!
先是去掉帝師,下一步就是出軍機,然后多半就是黜落軒軍的兵權。
或者倒過來:先黜兵權,再趕出軍機?
要出事了。
五載艱難,奮斗至此,想想肅順的下場,難道一切就這樣化作泡影?
不成!
關卓凡亢奮起來,找出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保險箱,取出密碼本,開始下札子——他要連夜調動京左的吳建瀛部和天津大本營的軒軍。
“卓凡,吃粥啦!”外面門吱呀一聲,跟著圖伯把簾子一掀,卻是白氏親自端了一個托盤,替他送夜宵來了。
關卓凡被免去弘德殿行走的差使,府里的人這幾天都有些惶惶不安,只有白氏,每天晚上都要親手替他做點東西,算是給他的一點安慰。托盤里頭,放了一大碗粥和兩樣精致的小菜,白氏低頭看著路,終于笑著把托盤往案子上一放。
“燕窩粥,還有你最愛吃的……卓凡,你這是怎么啦?”白氏低呼一聲。
關卓凡抬起頭,額上冒汗,面目猙獰的臉上擠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笑容:“我怎么啦?沒什么呀,吃粥,吃粥!”
說罷,伸手把粥移了過來,才拿起勺子,卻竟控制不住右手的戰抖,小小的銀勺,在碗壁上磕磕碰碰地敲出幾下清脆的響聲來。
白氏走到他的身邊,雙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柔聲說道:“卓凡,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兒?”
關卓凡把勺子扔回碗里,向后一靠,半晌才低聲說道:“雙雙,這一回,怕是有些為難了。萬一有什么事,我不知道,你……”
關卓凡不曉得該如果措辭,頓住了。
“我?”白氏半蹲了身子,把他的雙手握住,望著他的臉說道,“從前過的就是苦日子,跟了你,才過了這一段做夢都想不到的富貴日子,我怕什么?現在只當夢醒了,大不了再跟你一起過從前的日子就是了。”
“也不盡是日子苦不苦的事……”關卓凡艱澀地說道。
“嗯,我知道。”白氏的神色,卻是意外的平靜,從從容容地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外面那些大事,我原也不懂。不過你做了這么大的官兒,我的心里面早就想過了,原來肅順那樣的大人,不也說殺就殺了?現在小蕓也長大了,你若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陪你了去就是,斷不讓你黃泉路上少了人照顧。”
關卓凡猛地抬起頭,只覺得一股暖流,在胸臆之中彌散開來。白氏溫暖的手和她安詳的語調,給他帶來了莫名的鼓舞和安慰,方才那顆躁動得四處亂串的心,慢慢靜下來了。
他緩緩地合上了密碼本。
再來三千六百字。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