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鼎1617 第七百六十四章 彼攻我守(七)
這個戈什哈名叫努達海,出身于正白旗滿洲旗下,原本為旗下余丁。雖然只是洪承疇身邊的一名戈什哈,身份低微。但是,便是洪督師本人,也不敢小覷了他,平日里少不得要對他客套三分。只是因為他有一個十分硬扎的身份,
塔山系出身!
原本只是旗下余丁的努達海,靠著在塔山戰場上的軍功,從余丁變成旗丁,又從步甲變成馬甲,從馬甲變成巴牙喇,一半靠著他砍下的軍功首級,一半也是他的福氣運勢。只可惜的是,他的福氣也到此為止了。別的塔山系成員,顯赫的如曹貝勒自不必提,什么固山額真,梅勒章京官職的,甲喇章京的,甲喇章京銜牛錄章京世職的不說是車載斗量也差不多。便是混得一般的,也有個牛錄章京的頭銜,或者是到綠營當中出任個參將、守備之類的差事。可惜這個努達海,作戰上陣是把好事,說起做人做官來,卻是差勁得很。幾經輾轉,最后被撥到了洪督師面前,以正白旗滿洲旗下牛錄章京,四品官銜的身份來充當洪承疇的戈什哈頭目。
雖然官職品級都是虛的,但是,洪承疇卻不敢對他當真視作包衣奴才,他是多爾袞的奴才,卻不是他洪承疇的奴才。何況,努達海身后還有一個聲勢浩大,勢力關系盤根錯節的塔山系集團在。當真是被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塔山系得知,他洪亨九把他們的塔山同袍當成了包衣阿哈來喝來喝去的驅使,這就當真是開罪了這群大爺了。
所以,努達海在洪承疇面前說話辦事也是有恃無恐。在他看來,以老子的軍功資歷,便是到綠營當中當個參將副將也不算過分。如今卻到你一個降臣面前充當護衛。老子已經走背運到了這個地步了,還能怎么再背?所以,說話卻也不甚是在意。
今天他的幾句話,說的聲音大了些,卻被洪承疇聽得清清楚楚。
“努達海,你方才說什么?”洪承疇心中沒來由的有些惶恐,但是又不曉得惶恐有何而來。他努力控制著自己,讓說話聲音盡量做到平穩安定,不令別人聽出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回大人的話,奴才方才說,當年在塔山時,李華梅以十余萬精兵,漫天的火箭,炮火不絕來進攻,那時咱們尚且不怕。如今,輪到咱們大清兵馬數十萬勁旅殺奔松江府,輪到他們來防守了,攻守易形了,咱們卻還擔心什么?!”
“你說什么?!塔山?!進攻!?”洪承疇不由得眼前一陣陣眩暈,桌案上的燭臺和船艙頂上懸掛的幾盞玻璃銅絲燈在他眼前搖晃了起來,陣陣的金星閃爍,幾乎讓他一頭栽倒在地。
他知道他自己內心的惶恐從何而來了。
如今的江南,事實上已經變成了一個被李華寶放大了的塔山。而博洛,便是當初的李華梅。兵馬再多,也是被江南的水網河湖分割成為一坨一塊,無法進行快速機動。而且,隨著進展順利,戰線漸漸的延長,兵馬往來調度也就越發的不靈便,可以投入前敵與南粵軍作戰的兵馬也就越發的少。
這種情形之下,面對著南粵軍集中起來的兵力,面對著密集的炮火,博洛這幾十萬人,便是當年他洪督師率領的遼東明軍主力。
“唉!這大將軍也是征戰多年,自幼兒在戰場上刀槍叢中摸爬滾打長大的人,如何卻犯了和我當年一樣的錯?!”
洪督師心中懊悔不已,腳下不由得一陣陣的剁著地板,咚咚的悶響聲不斷,饒是努達海是從塔山戰場上廝殺幸存下來的人物,卻也有些懼怕,自己陣營里權力的殺傷力和威懾力,遠遠比敵人的炮火還要兇猛。各位不要忘了,一個上海來的特派員之類的角色,就能讓當年的主席和總司令被折騰的欲仙欲死。一個資歷、功勞、能力都算不上一流的人物,做上了總書記的位置上后,就能對他當年的各級領導頤指氣使,他的領導們也只能在下面認真的聆聽指示,做好筆記。最混蛋的是,這個小鬼頭滿嘴的跑火車也就算了,但是,他的胡說八道,卻讓國家的方針大計徹底的亂了套,貽害無窮。所以,權力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控制,那就真的是要亂邦誤國的。
“壞了!大概是老子剛才說話,戳到了這個姓洪的蠻子痛處了。老子在塔山拼殺的時候,他可還在廣寧府里當他的大明薊遼督師呢!不知道這狗蠻子會怎么處置老子?哼!只要老子不死,老子就要到攝政王主子面前去哭訴,告這狗蠻子的狀!”努達海心里盤算著下一步洪承疇可能會如何處置他,他又該如何去應對。
但是,洪承疇卻一時顧不上他。
“磨墨!取紙筆來!本官要寫信給博洛大將軍,提示他一下,莫要中了南蠻李華寶的誘敵深入之計!”
幾張雪白的信紙鋪開,書童在一旁研磨好了一硯臺濃濃的黑亮墨汁,卻發現自己的主人兼老斗手中捏著紫毫毛筆,望著桌上印著宣撫使洪專用箋字樣抬頭的信紙,一陣陣的發愣。
“科兒。”他用有些嘶啞變形的聲音低低的問著自己的。這個名字,是他收到了這個小旦出身的書童之后,給他取的。別人不知道什么意思,還以為是可兒,“可人兒”的昵稱。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科兒,科爾沁草原女兒的意思。他還是忘不了當夜在三官廟里的那個蒙古女人。那匹在他身上肆意馳騁的小母馬。“怪不得李衛儒喜歡收集異族女子到房中,果然是與中原女兒不同風味!若是大清能夠江山一統,老夫少不得也要收集一些各族各地佳麗來,也算是天下太平,五洲同樂!”
“你可知這紙墨從何而來?”
“回老爺的話,這不都是行轅庶務采辦而來的嗎?若是老爺覺得不好,那奴婢明天傳話給他,讓他在這淮安府再行采辦些精品便是了。”
“不必了。只怕到了京城,也未必能夠采辦到什么別樣的東西。”洪承疇沒頭沒腦的冒出了這么一句話。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的書童科兒和船艙中伺候的人們都是他身邊近人,卻都對他這話摸不著頭腦。
“這紙,這墨,都是從李守漢治下而來。連號稱是人文薈萃之地,文房四寶產地的江淮之間都用得是他李家的紙墨,還有何處不是使用他李家的紙墨?”洪承疇在心中長嘆一聲。用一句說俗了的話來概括,受歷史局限性,洪承疇那顆兩榜進士出身的腦袋想破了,也想不到商品傾銷這類的概念和手段。他只看到了這一路北上,沿途各地看到的南中商品在市面上橫沖直撞的景象,便是他這個朝廷一品大員,桌上寫信用的信箋和墨這類不起眼的東西,都是出自南中。
“從銃炮到火藥,從糧食油料鹽巴到布匹綾羅綢緞,還有那些不是出自南中的?”洪承疇一邊筆走龍蛇寫信告誡提醒博洛不要推進速度過快,免得中了李華寶的奸計,一邊腦子里倒海翻江的思考著南貨泛濫的情形。雖然眼下南米南布漸漸少了,火藥銃炮更是難覓蹤跡。可是,其他的南貨卻仍舊在市場上比比皆是。“唉!彼等一面在戰場上與我對峙,一面又有大量貨色在我大清治下出售。我大清,一面每日里作戰日費何止萬金,一面又有大量銀錢流水價流淌進入南中商人的腰包!這又該當如何是好?”
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洪承疇筆下的功夫十分來得,況且腦子里原本已經有了頗為成型的想法,自然是一揮而就。一封書信寫成,自己又在燈光下讀了一遍,沒有什么錯漏筆誤之處,又以工筆小楷謄抄了一遍,簽名花押,用上圖章。命人取來關防大印,在書信封套上用了關防。
喚來行轅中軍,“命人連夜啟程,沿運河南下,火速過江,送到松江府前敵,面呈大將軍博洛王爺處!三日之內務必送到大將軍面前!各地沿途官吏,若有攔阻,殺無赦!”
那中軍卻是面有難色,看著洪承疇那白凈面孔上殺氣浮現的神情,口中有些囁喏“大人,三日內只怕是不行,以標下看,三日內沿運河南下,怕是連江邊都到不了的。”
“此話怎么說?!”洪承疇終于爆發了,那個當年的洪瘋子,洪魔王瞬間回到了宣撫使洪大人身上。一夫而怒,千人辟易。何況是位高權重的大人物見洪承疇暴怒,一副馬上就要殺人的神情,艙中眾人登時渾身冷汗直冒,除了行轅中軍和書童科兒之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行轅中軍用眼睛余光掃了一眼努達海,“這個狗奴才,定然是他說話做事狂悖無禮,惹惱了宣撫大人,一會少不得要借你這顆腦袋來平息大人的怒火。”心思電轉口中卻是依舊平靜嚴謹額回復“大人,晚飯時河道衙門送來了軍情通報,南面揚州的邵伯船閘,兩日前被賊匪襲擾,火燒了船閘。眼下,船閘損毀嚴重,運河河水泄盡,河中大小船只動彈不得!”
“你說什么?!區區的小股賊匪,怎么知道滋擾燒毀運河上的船閘?”洪大人當真是要殺人了!
船閘,又稱“廂船閘”。由閘室、閘首、閘門、引航道及相應設備組成。船只上行時,先將閘室泄水,待室內水位與下游水位齊平,開啟下游閘門,讓船只進入閘室,隨即關閉下游閘門,向閘室灌水,待閘室水面與上游水位相齊平時,打開上游閘門,船只駛出閘室,進入上游航道。下行時則相反。
座落在里運河上的邵伯船閘,就是一部中國運河歷史的濃縮。中國是世界上建造航閘最早的國家之一。秦始皇于公元前214年,興建廣西靈渠上陡門,就是利用單閘以調整水差,保證船舶順利通航。從春秋開筑邗溝,到后來的大運河漕運、鹽運,直到明清時代,大運河的水上運輸功能,達到了頂峰。
而邵伯船閘,則是出自東晉的那位給我們留下了不少典故和成語的謝安之手。淝水大戰獲勝后,謝安官封太保,都督十五州軍事,權重一時。后來受到皇室嫉妒,謝安被迫請求出鎮廣陵,就是現在的揚州。在揚州東北20里一個名叫步邱(今邵伯)的地方,筑城屯兵。
他發現步邱城的地勢,西高東低,西部農田常受干旱,東部農田又易受澇,便率民眾筑堤擋水。設立拖船過埭(堤)的絞關,時稱“埭程”。從此新筑大堤確保了當地一方平安,而往來江淮之間的船舶仍然照常通航。當地百姓為感謝謝安之德,將他比為春秋時期德行高尚的召伯(古語召同邵),所筑之堤名為“邵伯埭”。這就是位于大運河上最古老的過船設施。
到了唐宋時期,隨著京杭大運河在溝通中國南北交通中的重要地位,運河上的船閘發展也發展迅速。當時的邵伯船閘已經發展為三門兩室船閘,也就是有兩個梯級的雙閘室船閘,類似于現在的三峽五級船閘。具有相當的規模,堪稱中國第一。日本一位名叫成尋的高僧,在其所著《參天臺五臺山記》中,曾有這樣一段記載“辰時至邵伯鎮,上船,未時,開水門二所了。次開一門,出船了。”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宋朝年間,日本僧人成尋坐船沿京杭大運河北上,經過邵伯船閘時,由于河面上的水位落差較小,行船困難。人們便將這里兩個閘室的南端先關閉,再打開北端的閘室放入運河水。待閘室內的水位升高后,再打開船閘,船隊便可以出閘繼續北上了北宋大文人蘇轍也在《和子瞻次孫覺諫議韻題郡伯閘上斗野亭見寄》有這樣的記載“扁舟未遽解,坐待兩閘平。”這充分說明當時的邵伯船閘,已經是三門兩室船閘了。
日本僧人成尋在他的日記中,記載過邵伯船閘的經歷。當時,他坐的船兒由南方向北方行駛,非常順利。但待他從北方往南方行駛時,船閘卻十分擁擠,只能在船上過了一夜。從這個故事中,可以看出,邵伯船閘自古就是南北交通要道。而他當時之所以住宿在船上,只是因為從北方南下過船閘的船只太多,需要排隊通過。
可是,這么一個南北咽喉要沖所在,卻被人輕而易舉的給摧毀了。南北交通大動脈在一個關鍵點上斷了,南方北方的交流斷了,人員物資都滯留不動,如何不令人惱怒?!
“知不知道是什么人所為?”洪督師的聲音,在努達海耳中聽來冷得便如同遼東風雪之中的山林,比塔山戰場上,鋪天蓋地而來的李華梅的火箭還要恐怖。
“據報,乃是投向了李梁的原漕幫徒眾所為。此輩在李梁之手中,當年獲益甚多。如今,李梁雖然遠遁上海,但是仍舊依托江海行船之便利,給予此輩官身文書,撥付刀槍器械,給予軍餉。令其在我軍背后襲擾破壞,截殺我大清官員和切斷往來驛站文書。”
“怪不得!此輩便是在運河上討生活之人,自然對運河上何處最為緊要了如指掌!”洪承疇不怒反而在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
“去!把那份河道衙門的軍報取來!”洪督師高聲吩咐了一句。
少頃,軍報取來,洪督師執筆在手,在那份軍報上筆走龍蛇,責令河道衙門務必在三日內修復邵伯船閘,不然,提頭來見!“揚州河防營參將是什么人?”
“回大人,據報是。。。。。”
“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是不是滿洲哈哈珠子還是什么人,傳本官的令,將此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遺缺嘛,”洪督師眼珠子轉了轉,目光定在了跪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一下的努達海身上。
“便有正白旗滿洲牛錄章京,四品官身努達海接任!”口中念著,手中紫瑯毫刷刷點點,一份委札當即便寫好。
“努達海,你在戰場上是好樣的,把你留在本官身邊辦事,也確實是委屈了你!本官放你到揚州去,你給主子爺把揚州運河這一段守好了。把你在塔山的本事給本官拿出來,好好的給主子辦好差使,不要折了你在塔山的威風!”
呼吸之間,努達海便從一個供人驅使奔走差遣的戈什哈,搖身一變成了坐鎮揚州這個天下第一福地、第一銷金窟所在的一方土皇帝。這份運氣,頓時讓人們看他的眼珠子都要紅的爆炸開來。而努達海自己,也被這突然降臨的巨大幸福砸得有些頭暈目眩。剛剛還在為自己的生死而擔憂,此刻卻是坐鎮一方的人物,這其中的巨大反差,比起范進中舉來更是強上十倍。
擺擺手示意叩頭謝恩不已的努達海退出去,洪承疇卻是依舊愁思不絕,運河交通斷了,他只能派人騎馬南下。
“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時送達到博洛王爺面前。”
遙望南天,他也只能暗暗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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