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第八章 中二少年抗差記
第八章中二少年抗差記
在鄉鄰們的簇擁下,方應物來到了村中,果然遠遠地望見村口有幾個不之客喧嘩,有手持棍棒的,有手拿牛皮繩的,個個兇神惡煞盛氣凌人。二叔爺也在那里,正卑躬屈膝的說些什么。
走得近些,便聽到對方領頭衙役不耐煩的推了一把二叔爺,大喝道:“你這老兒好不曉事,真當爺爺手中家什是吃素的么!
皇糧國稅,誰人欠得,父母大老爺如今要修學宮、倉庫,哪里不用錢你們上花溪村去年秋糧有七戶拖欠,今天若不完納錢糧,少不得要請事主往縣里走一遭,戴枷示眾三rì以儆效尤!”
這衙役約莫三四十年紀,生的五大三粗,臉黑須長,邊說話還邊東張西望。方應物被村民簇擁而來,煞是醒目,所以他看到了這衙役的同時,這衙役也看到了他。
卻說方應物這幾天所見的大都是村民,除了農民還是農民,要么就是王小娘子這不合規矩的女人。難得現在看到些不同身份的人物,新鮮感十足。
這就是那經常在史料和小說筆記中出現,并充當反面角色和大明底層社會一大害的胥役之徒方應物饒有興趣的仔細打量起來。
眼前此人頭戴平頂方巾,帽檐插著羽毛,身著箭袖青衣,腰纏紅裹。果然和史料上所描述的明代衙役服飾一模一樣哪,方應物點點頭想道。
再看這位衙役身邊還有四五個人,穿戴不一,各持家伙,唯衙役馬是瞻。根據研究經驗,方應物判斷出這四五個人就是所謂的幫役,也叫白役,用上輩子的說法就是壞事無所不能的臨時工,而那位服色鮮明的人則就是在編人員了。
在上輩子,方專家的這些職業專精就是屠龍之術,連古裝劇顧問都當不上,古裝劇也從來不需要這么頭腦明白的顧問。或許穿越到這個時代,對他而言確實是一件能實現個人價值的好事情。至少,現在就熟練利用潛規則擺平了小家子氣的叔父,收服了本村人心。
殊不知方應物的神態落入了被研究對象,也就是淳安縣縣衙正役譚公道眼里,卻是另一種感想了。
要挑出這世上最善于對別人察言觀色的職業,胥吏肯定是強力候選。今rì到上花溪村的衙役是縣衙快班的譚公道,他已經干了十三年,接觸過各種各樣的人物,自詡也是個有眼力的了。
不過今rì譚公道偶然瞥見走到身前的方應物,細細打量過后卻產生了奇怪的感覺,確實是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
這個少年人站在一群村民里十分與眾不同,氣質很獨特,既不是于士子的狂放狷介,更不是小民的膽小懦弱,而是看透世事的譏誚,或者說是有俯視眾生的冷漠。
雖然這個少年掩飾的很好,但是在與自己對視的剎那間,還是流露出了幾許“你不過是螻蟻”的神色。
他似乎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同時也沒把別人當有血有肉的活人看。怎么像是修道有成的方外神仙譚公道心里嘀咕道。他可以肯定,眼前這個年輕人并沒有敢把他譚公道當螻蟻的力量。
因為之前他打聽過,上花溪村里并沒有權貴士紳人家,所以也不可能有能抵抗自己的人物。但這個既非出自達官貴人之家、又手無縛雞之力少年人是從哪來的清高自傲的心境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譚公道又忍不住自嘲了幾句。真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這大概只不過是不經世事少年人的無知無畏罷了,而且還是認真讀過書卻讀傻的。
正因為不明世道人心的險惡,又讀書讀得自以為是。所以他才敢如此輕蔑縣衙公差,卻險些將自己唬住。自己作為老資格無良衙役,一巴掌能拍死十個這樣的無知少年!
如果譚公道是二十一世紀網民,八成還要感慨一句——人不中二枉少年。其實同村的鄉親們也能感覺秋哥兒與從前不同,只是見識太低說不上什么來,也描述不出感覺。
二叔爺見到方應物過來,好像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這個侄孫能說會道精通事理,肯定比他強。便病急亂投醫的迎上去對方應物道:
“去年秋季村里收成不好,有幾家拖欠了一點錢糧。縣衙派下人來催討了,那位譚爺說,今天若不交上,便要拿人去縣里枷號示眾。你也知道,眼下這時候哪里能補的上而且人去了縣里就要耽誤農時。”
后面有個幫役大叫:“老頭兒,若識相的就讓那幾家自己出來,跟了我們去縣里,否則讓我等破門入戶,壞了家里女眷器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聽了二叔爺的話,方應物心頭閃過一絲疑云,縣衙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催討去年拖欠的秋糧這不符合他的研究經驗。
方應物上前對譚公道說:“這位差爺請了,小可家父乃縣學稟膳生員方清之。今rì在家讀書聽得外頭人聲攪擾,方才得知差爺到蔽鄉來,不知差爺可持有官府牌票”
原來是那出門兩年的方秀才的兒子,難怪如此書呆子氣譚公道當然明白花溪村的情形,不然他也不敢如此橫行霸道。一邊想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亮給方應物看。
這就是牌票方應物瞪大了眼睛仔細看。所謂牌票,是衙門給衙役的執法憑證,一事一票,事畢銷毀。
從理論上,衙役沒有牌票是不許下鄉擾民的,否則被打死都沒地說理。不是開玩笑,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畢竟從身份上衙役是列于四民之外的賤籍。
牌票是所有衙役都夢寐以求的東西,是他們可以合法敲詐勒索的憑證,別看衙役在無權無勢的平民面前耀武揚威,但為了能領到辦事牌票一樣要去委屈求人。
牌票是種紙質東西,又是事畢銷毀的,所以后世留存很罕見,至少方應物搞研究時沒有見過。這次見到了一張真實物品,頓時考據癖又作了,盯著牌票翻來覆去的察看,嘴里嘖嘖作響。
譚公道疑惑不已,此人莫不是頭腦有毛病方才看自己像螻蟻,現在捧著張破牌票當個寶,這又不是傳說中的銀票!雖然對衙役而言有時候可以當銀票。
老江湖被心里沒來由的急躁起來,一把牌票奪了回來,卻冷不丁聽到方應物很熟稔的問:“差爺為了這玩意兒,不少花錢罷”
“費了我五錢銀”譚公道剛奪回牌票,用力過了度,正擔心撕壞,一時分心之下信口答出,隨即他反應了過來,大怒道:“不與你羅唣!”
“原來催討欠稅牌票的行情是五錢銀子么”方應物若有所思,這都是珍貴的一手研究素材啊。
如果這個少年不是一等稟膳生員家的兒子,譚公道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真當“無罪也該殺”的衙役是吃素的
只是他顧忌到讀書人背景才忍住了動粗。淳安縣里讀書人可不好惹,說不定哪個書呆子過幾天就搖身一變,成了國家棟梁,或者同窗搖身一變,成了國家棟梁,或者同窗的好友搖身一變.
不再搭理方應物,譚公道又喝令手下,“不要在這里磨蹭了,按名拿人!誰敢阻攔就是抗差,有逃走的回報縣衙按逃戶處理!”
五名幫役齊聲大喝道:“遵命!”將手里家什揮舞的嘩作響,周圍村民都變了色,有幾個當事人如同篩糠般顫抖。
二叔爺眼見連方相公家的神童方應物出來也是無所作為,心里微微失望,神童只能用于內戰,外戰卻是外行啊。只得無奈叫道:“差爺慢著!天色已是晌午,村中備下酒席,若差爺不嫌簡陋先請歇息飽餐,另有心意孝敬。”
譚公道笑了,這才是老成的人物,旁邊那個出頭的少年人簡直不知所謂。他可不是真催討欠稅來的,所圖的不就是這點心意么。
方應物冷眼旁觀,耳中傳來鄉親們細細碎碎的議論聲。“家里青黃不接,別說錢財,哪里有東西去孝敬他們”“不如把女兒賣給鄰村王大戶去不知這來得及么”“但愿他能收,若是不收便只能賣田了。”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啊,方應物嘆口氣。挺身而出,攔在了正打算向村內行去的譚公道,“差爺暫且停步!我家中有一封家父寫給父母大老爺的稟帖,等我去了縣城,將帖子送與大老爺后,再做論處如何今天請差爺等人先回去。”
父母大老爺,就指的是知縣。平頭百姓一般沒資格私下里面見知縣的,只能投呈文上公堂;而生員秀才作為士子,卻是有資格向知縣投稟帖求見,所以方應物才會說“家父寫給父母大老爺的稟帖”。
讓我等回去大老遠來了這么一趟,什么也不干就回去這個不通世事的無知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搗亂,老牌不良衙役譚公道已經忍了很久了,對他看自己像看螻蟻的輕蔑眼神也不爽很久了。
這個世道不是你想怎樣便怎樣的,別人也不會遷就你的!最討厭這種不懂事卻總是胡亂出頭的小屁孩了!
譚公道當即作起來,劈手揪住方應物衣領,厲聲呵斥道:“你這小崽膽敢三番五次抗差么!看你父親身份,不與你計較,如今卻越放肆了,那稟帖是你父親的又不是你的,真以為不敢動你么!左右給我拿下捆起來,讓你知道抗差的厲害!”()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