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 花開春暖——徐明蕪(終章)
屋內的兩個人聽到動靜,也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兩雙視線與徐明蕪的目光牢牢交織。
“娘!”余兒像是看到救星般沖了過去,直接撲到徐明蕪的大腿上,強撐的那些堅強也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頃刻瓦解,只放聲大哭道:“娘!娘!那個壞人他欺負我,他說要把我帶走!”
余兒眼淚鼻涕蹭了徐明蕪一身,徐明蕪卻無暇去管,只因為被余兒說的那一句話嚇白了臉色。
剛剛的感動傾數消失,而是狠狠瞪大了眼睛,望著對面那個似乎沒有什么情緒的男人,一字一句道:“你別想帶走他,你別想!”
玄奕望著抱著徐明蕪哭得可憐的余兒,又望了望充滿排斥和恨意的徐明蕪,之前心里的那些期待全數落空。
果然是他想的太多了,他們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不就是她的心狠造成的嗎?那樣心狠的一個女人,還能指望她見到他時有多柔情感動嗎?
心里是氣的,是怨的,是恨的,所以他用最刻薄冰冷的語言,對她說了一句違心的話。
“是嗎?我倒是要看看,你一介村婦,用什么資本來阻止我帶走我的孩子!擅自拐走皇子,我甚至可以讓你人頭落地!”
徐明蕪的臉色更加慘白,身子搖搖欲墜,便像是秋風中的蕭瑟的落葉,隨時隨地都要飄零墜落。
“不可以,你不可以帶走他,我只有他了……”徐明蕪知道自己抗爭不過,這幾年來帶著余兒辛苦的生活,早已經磨掉了她高傲倔強的性子,她自己不怕死,可為了余兒,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所以她摟緊了余兒,竟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朝他下跪,便是當年他冤枉她故意害死他們的孩子,她都沒有過解釋,沒有過求饒,沒有過下跪。
她一向都是那樣的高傲,今日卻像是低到了塵埃里。
玄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她,是他來之前根本沒有料想過的。
她這么做是為了另一個男人,可卻是他們的孩子,而且是求他放過他們母子,玄奕心里便有鉆心的痛楚。
他又聽她哀泣道:“我求求你,不要把余兒帶走,你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有那么多女人為你生孩子,你何必要在乎他一個?他只是多余的,是不應該存在在皇宮里的!可是我卻只有他一個了,如果沒有余兒,我會死,我會死的……”
“誰說他是多余的!我玄奕的兒子,怎么會是多余的!”想要說太多話,可是話到嘴邊,便只有這無關緊要的一句。
余兒怎么會是多余的呢?不光是因為他是他玄奕的兒子,還因為,他是他們兩個的孩子啊!
這世上沒有哪一個比得過余兒!
可徐明蕪沒有聽出他心底的意思,還以為他鐵了心要帶走余兒,心底的高傲和決然又蹦了出來。
她緊緊地摟住余兒,不留一絲一毫的縫隙,“如果你真要帶走余兒,那好,你就先殺了我!除非我死了,否則我絕不會讓你帶走他的!他只是我的兒子,只是我的!”
又變成這樣了,好像他們每一次的相處,到最后都會變得劍拔弩張,不歡而散。
其實他今日出宮,原本只是想要看一看她,看一看他們的兒子,只是想要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并不想出面打擾。
可想象終究只是想象,在現實面前,他控制不了自己,所以,變成了這樣的局面。
或許,只要他們都各自退一步,未必會走到今日。
屋子里的氣氛壓抑到可怕,便是被徐明蕪摟在胸口的余兒也察覺出了不對勁。
他并看不到自己娘親和那個所謂可怕男人的臉色,也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可是他能夠肯定一點,娘跟他,定是認識的!
而娘跟他,肯定也是有仇的!
所以這男人,是來尋仇了嗎?
余兒想到這兒,嚇壞了,更緊地摟住徐明蕪,稚嫩的聲音卻帶著撼動人心的堅決,一字一句道:“娘,余兒不怕,余兒永遠陪著娘!”
徐明蕪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下來。
玄奕看著相擁而泣的一對母子,握緊了雙拳,指關節一片泛白。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卻不再冷厲,而是帶著一種無奈的溫柔。
“我,只是想來看一看你……”
徐明蕪“刷”地一下抬起頭來,迫不及待地問道:“你不會帶走余兒的對嗎?!”
玄奕苦笑了兩聲,淡淡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你們母子分離。”
他抱著最大的希望,不過是希望她能夠同他一塊兒回去,只是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根本就不可能。
徐明蕪咬緊下唇,她緊緊盯著玄奕的眼睛,想要看出他是不是在哄騙她,可是她只看到了無奈,還有……一片情深。
她的心緊緊地攥在一起,好像一根針輕輕刺入,不是很痛,卻讓人無法忽視。
她垂眸,掩飾住自己的情緒,故作平靜道:“那你從此以后,能不能答應我,再也不來打擾我跟余兒的生活?”
她過怕了擔驚受怕的日子,既然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么她就要他給她一個承諾,有了這份承諾,她相信她跟余兒的生活就不會如現在這般困苦。
玄奕一向都知道她做事決絕,能不留余地就絕不會心軟,卻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苛刻的條件。
“難道我連看我兒子的權力你都不給嗎?蕪兒,你當真要如此決絕?”
徐明蕪顫了下,隨后低下頭,苦澀道:“余兒只是個意外,從我離開皇宮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覺得和你再沒有牽扯。如今,就算有了余兒,我們也不可能回得去了。你以為,你宮里的那些貴人嬪妃,若是知曉還有余兒的存在,會放過我們母子嗎?這些年來,我是靠著將軍府的庇佑才能安然活下去的。可我已經不想這樣了,如今既然你找到了我們,就該給我們一個安穩和平的未來。”
“可余兒是龍子龍孫,他天生便是要享受榮華富貴的!你有問過他怎么想么?他想不想和你顛沛流離,想不想和你過苦日子,想不想過甚至是沒有未來的日子?!”玄奕有些生氣,更多的則是心酸,心酸他的兒子流落到如今的田地。
徐明蕪咬著唇,沒有辦法反駁玄奕的話。
其實他說得極對,余兒是龍子龍孫,跟著她過苦日子,她的確對不起他。
“我不要過什么好日子,我只要跟著我娘!”余兒轉頭,倔強地瞪著玄奕說道。
他再小,也已經聽出了大概。
原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并不是壞蛋,而是他的爹!
他從小就沒有爹,也不知道爹是什么東西,只是見歡哥兒和月姐姐都有爹,他們的爹還那么好,所以心生羨慕。
可是,現在看到他爹,他卻一點都不開心。
爹不好,對他不好,對娘也不好!一點都不如歡哥兒的爹溫柔體貼,他寧愿沒有這個爹!
“我不管你是誰,反正你不準欺負我娘!我只要跟我娘在一起,我不喜歡你!”
徐明蕪連忙捂住余兒的嘴,生怕玄奕好容易心平氣和地跟她談,被余兒這么一說又要發飆。
這個男人,是容不得別人對他有一絲不敬的!
誰知道玄奕只是面色陰沉了半響,隨后又緩和了臉色,對她道:“余兒現在還小,離不開你是一定的,你不肯跟我回宮我也不會強求。但是我絕不會容許知道了我孩子的存在還能放任你們而去。即刻起,我會將你安排在一處莊子上,會有專人來照顧你們,直到余兒長大了,能夠離開你獨立生存的時候,我們再看看他到底如何選!他若愿意就此平凡度日,我便遵守承諾放你們走。他若選擇飛黃騰達,相反的,你就要放手。”
徐明蕪身子直打顫,可是她知道這是玄奕最后的讓步,她若不答應,后果只怕她承受不起。
“好。”她抬眸,望著他的眼,義無反顧地答道。
等余兒長大,無論結果是什么,她都會一力承受。
玄奕離開了,就如同他來時那樣無聲無息。
而他的辦事效率一向很高,都不用隔天,晚上的時候孫婆婆就過來,說是要帶他們母子去一處地方,一處覺得安全又隱蔽的地方,從此以后生活無憂。
徐明蕪看著孫婆婆那張沒有一絲虛偽的臉龐,心里也實在對她生不起氣來。因為她知道,那只是一個老者表達愛的方式。
新住的地方果然很好,有丫鬟婆子照顧他們母子的起居生活,有先生來教余兒念書,她沒事也可以跟那些丫鬟們學學女紅,幫余兒縫補些衣衫鞋襪,甚至他擔心余兒孤寂寂寞,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一幫同齡的小孩陪余兒玩耍,讀書,習字,騎馬,射箭。
余兒就真像是貴族少爺一樣,過上了真正該屬于他過的日子。
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使然,除了一開始余兒不習慣由丫鬟們來假手他的穿衣吃飯,到了后來,他竟然對這所有的一切都習以為常,跟那些小孩子也玩得風生水起,連先生都夸他是百年難遇的慧根,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玄奕偶爾也會來莊子上住幾天。
徐明蕪沒有對他冷言冷語,也沒有對他假以辭色,她只是以一個燕國百姓的身份去招待他,招待這個大燕國能執掌人生死,決定人未來的男人。
余兒起初還很排斥他,后來不知道是不是血緣作祟,又或者他用了什么別的招數,余兒竟然漸漸對他有了崇拜,甚至還會時常在她耳邊念叨“娘,他真的是我爹嗎?爹好厲害!他會拉大弓,他還會打獵!”
是啊!余兒漸漸長大了,他不再是只會纏著她的稚嫩孩童,他有男孩子的天性,他喜歡玩,喜歡一切有刺激性和成就感的東西。
有時候徐明蕪看他小小的身子騎在高頭大馬上,卻一點都不畏懼,拉開弓箭,一下就射中了天上翱翔的蒼鷹,然后笑著對她喊:“娘,你看!”
徐明蕪感受不到他的開心,只是覺得恐懼。
她一點都不希望他將來前途無量,她只希望她的余兒能一輩子平安快樂。
但是老天爺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心聲,隨著時間流逝,余兒越長越大,初露鋒芒,意氣風發,他不再會像小時候一樣纏著她的手臂要她說睡前故事,也不再會像只張牙舞爪的小獅子護在她的面前,對那些嘲笑她的人大喊“不準欺負我娘!”
他開始會背“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開始喜歡握住她的手,低聲承諾,“娘,你放心,余兒會一輩子保護你的,將來定會給你最好的生活,絕不會再讓你受到欺辱!”
可是我的孩子啊!娘并不想過最好的生活,娘也不在乎會受到屈辱,娘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那娘這一輩子也就再沒有遺憾了。
玄奕來得次數越來越多,多到連她都習以為常,多到她都放松了警惕,若是有一陣他沒來,她甚至會隱隱盼望。
這就是習慣啊,將生活打敗將她打敗的習慣。
有時候他會趁著無人,一把將她摟住,在她耳邊喃喃低語,“其實現在這樣也不錯,我真想以后就這么和你過下去,做一對平凡的夫妻。”
她只是笑笑,因為她知道根本不可能。
他有他的江山社稷,而她也有她的原則堅持。
只是不再如年輕時那樣倔強恣意,這漫長的歲月,教會了她妥協。
歲月匆匆,時光流逝,余兒長大了,成了能夠真正獨當一面的男人,而她,也被時光打磨得漸漸老去,再不復從前的紅顏。
燕元二十三年六月,北方羌族進犯,余兒二話不說奔赴戰場,留給她的只有一封薄薄的書信。
“娘,請等孩兒凱旋歸來,定讓娘享盡榮華!”
徐明蕪便知道,她的余兒,再也回不來了。
燕元二十四年三月,燕軍得勝,班師回朝。
余兒因在此次戰役里立下大功,被封為抗北將軍,授爵位永安王,賜豪宅美眷,也終于被玄奕昭告天下,認回皇室血統。
徐明蕪是在一片熱鬧中被接入永安王府的,當初那個喜歡擋在她身前的小小身影,已經長成了那樣器宇軒昂,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朝她伸出手,領著她進了所謂的春花閣,那里面有小橋流水,有燦爛春花,還有……
她多年未見的母親和弟妹。
心兒他們早已經長大,甚至娶妻、嫁人、生子。
母親也老了,兩鬢都發了白。
徐明蕪忍不住悲從中來,她經年歲月里最后悔的,便是沒能好好陪伴孝順父母。
誰曾想再見,物是人非。
她成了老夫人,不過才四十左右的年紀,皆因為她的兒子是鼎鼎有名的永安王。
燕元二十八年,余兒娶了妻子,是興平侯府的嫡長女,比他小六歲,算得上是他的侄女兒,因為那是月娘的女兒。
他們夫妻關系很好,她便沒有異議。
燕元三十年,余兒的第一個嫡長子信哥兒出生,她無所事事,在府里幫他帶著孩子,含飴弄孫,生活很美好。
燕元三十五年,余兒揮兵北上,要吞并羌族。
燕元三十八年,余兒得勝回朝,朝中擁護他為儲君的呼聲甚高。
而她,越來越老,信哥兒都已經能夠彎弓射雕。
玄奕也老了,自從余兒被封為永安王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那是他們之間的承諾。
燕元四十年,聽說他病了,病入膏肓,竟有皇子逼他立下立儲遺詔。
好在有威遠將軍一干老臣護駕及時,當場斬立了企圖謀反的皇子,重新維護了皇宮秩序。
他要見她,病的迷迷糊糊,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歡哥兒便領著禁衛軍來找她,親自護送她進了皇宮。
躺在病榻上的他再不復從前的意氣風發,他老得厲害,明明才六十出頭的年紀,卻已經滿頭銀發,眼尾唇角全是皺痕。
這皇帝,哪有那么好當。
“蕪兒,蕪兒……”他一聲聲地喊,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意識。
她便上前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在……”
怨了那么多年,恨了那么多年,事到如今,他要駕鶴西去,她也該放下所有的仇怨,專心愛他。
他將她拉到唇邊,貼著她的耳朵,便如同他們最情深意濃的時候,他對她小小的調戲輕薄。
他說:“蕪兒,對不起,你別怨我,余兒是我最得意的兒子,也是你生的兒子,我對他有私心,所以縱然知道你不愿意,我也要將這個大燕江山傳給他。我這一生,對得起母后,對得起父王,對得起余兒,對得起天下蒼生,卻唯獨對不起你。你別怨我,我是太愛你了,一直都愛,從不停歇……”
其實他說的這些她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他是一國之君,他要對天下百姓負責,所以這愛,顯得那樣渺小。
一滴淚忍不住從眼眶滑落,她抬首,將已經不再紅潤嬌艷的唇貼在他依舊涼薄的唇上,輕聲呢喃,“我也愛你,很愛很愛,從沒有不愛……”
燕元四十年,皇上駕崩。
隔年,新帝登基,稱惠文帝,改國號為清。追封先帝謚號,封生母徐明蕪為孝嘉太后,賜住蕪華殿,改永華宮。
時光隔了四十年,徐明蕪再一次踏進蕪華殿的大門,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的擺設,屋子里甚至一塵不染,好似她從沒有離開。
她聽宮人說:“先帝在時,令宮婢每日打掃蕪華殿,且擺設物件一樣都不準動,先帝甚至常常會夜宿于此,便好像這蕪華殿還住著人一樣。”
她進了寢居,望著那如從前般飄飄蕩蕩的碧青色幔帳,思緒便飄到了很久遠的從前,她生命中最風光幸福的時刻。
四十年啊!
他守著對她的愛,竟然有四十年!
燕清二年春,永華宮里栽種的春花已經絢爛綻放,有嫩綠新芽從地底抽條而出,微風吹過玉蘭花樹席卷而來,一切都是那樣的平和美好。
徐明蕪坐臥在紫檀木的香妃榻上,透過半開的窗牖看外面春花燦爛,唇邊綻放出一抹絕美的笑容,比任何一次都撼人心魂。
燕清二年三月,永嘉太后,薨,與先帝合葬于皇陵,享年六十三歲。
隔年,那墓碑上竟長出了纏繞盛開的紅色春花,格外的悲戚凄艷。
愿從此,花開春暖,莫不疑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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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三千字寫完的,沒想到一下子寫了這么多,唉,大家都希望我給明蕪表姐一個好結局,可是,她跟皇上的矛盾一直存在,皇上更重社稷,而她不可能再入宮,所以,什么美滿不可能存在。
這個結局雖然傷感,但大約,便是最好的結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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