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偽君子 第二百七十章 陽明問道
不幸被佛朗機炮命中的官員被人抬到了營地中央,秦堪擰眉瞧著這個倒霉蛋,只見他神態狼狽,渾身焦黑冒煙,一身綠官袍被燎成了一絲絲破帛,已然瞧不出眉眼,整個人就像從火堆里扒拉出來的烤紅薯似的。}第}一}中}文}網}}
秦堪的眉頭深深擰了起來。
想不通啊,這是哪位朝中大臣?看官衣的顏,品級似乎不高,無緣無故怎會出現在郊外的山丘樹林里挨一炮?
這得人品值低到怎樣的程度才會遭此橫禍啊。
幸災樂禍地瞧著葉近泉,秦堪笑道:“你完了,你攤上大事了。”
葉近泉冷冷道:“我沒完,你才完了,剛才那一炮是你點的火……”
二人很沒品地互相推卸責任,爭了半天結果不歡而散。
幸好被炸的官員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活得很不錯,大嘴一張,呼出一口濃烈的黑煙,官員劇烈嗆咳了一陣,喘息著咧開了嘴。
“好炮!……哪個王八蛋放的?”
葉近泉沒來得及反應,秦堪朝他一拱手,滿臉欽敬道:“師叔的炮法愈發進了,可謂百步穿楊……”
葉近泉瞠目結舌:“…………”
秦堪嘿嘿壞笑,張宗師的入室弟子看來生活斗爭經驗很不夠啊。
被炮轟的官員終于抬眼看著葉近泉,黑漆漆的臉上看不清喜怒,只見一對發白的眸子瞪著他:“好炮!特意瞄準了打的吧?”
“妙手偶得……”
妙手偶得是個好詞兒,大概意思接近于瞎貓逮到死耗子。
秦堪急忙轉移話題,免得喚醒這位官員勒索醫費的記憶。
拱拱手,秦堪客氣地問道:“還未請教這位大人……”
綠袍官服是大明品階里比較低的官階,可這位官員卻仿佛自己穿著一品緋袍的朝中大員一般,完全無視秦堪穿著的大紅麒麟服,他的眼睛甚至都沒瞟秦堪一下,反而對他身前的兩佛朗機炮很感興趣。
“這不是我大明所制的火炮,它們出自何地?”官員彎下腰仔細觀察著兩炮。
秦堪見他能也能彎腰,終于確定他沒受什么傷,估計剛才那一炮頂多只把他震暈了,否則實心的鐵彈若真砸在人身上,現在秦堪該做的是吩咐下面的人挖坑毀尸滅跡,而不是被這個倒霉蛋不理不睬。
“它出自佛朗機。”葉近泉一旁酷酷道。
官員恍然,頗為感慨道:“想不到西方蠻夷之國竟然也能造出如此巧霸道的火器,大明固步于一隅,所謂‘天下’,豈止于大明哉?”
秦堪不由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大明朝堂內官員何止上千,但能說出這樣一番清醒且有遠見的話的人委實不多,來到這個時代兩年了,秦堪根本沒見過。
這一句話贏得了秦堪的尊敬,于是也不計較這人對他不理睬的無禮舉動,再次拱手笑問道:“敢問這位大人高姓大名……”
“這佛朗機炮為何不報呈兵部量產?邊城若有此利器,何愁韃子犯邊搶掠。”官員再次無視了秦堪,對他來說,眼前這炮比秦堪重要得多。
“兵部劉尚書謂曰此物工藝復雜,仿造耗費國庫太多,不宜量產。”葉近泉大概感到有些虧心,回答問題很積極。
秦堪怒了,他脾氣雖好,但也不能好得沒底線。當今皇帝都不能無視他,這家伙哪來的這股子傲氣?
“來人,給我把這人綁了掛在旗桿上,抽他一百鞭子!”
“是!”
兩名貼身衛兇神惡煞上前拿人。
直到官員的雙臂被衛反扣住,他才終于意識到面前尚有一個強大的邪惡的存在,這個存在是絕對不能無視的。
“慢著!莫動手!我姓王……”官員慌神了,被炸得焦黑的臉上更顯出狼狽之。
“管你姓什么,抽一百記鞭子再來跟我說話。”秦堪強硬道。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大人何故虐朝廷官員?”官員又驚又怒。
秦堪的臉也變了:“慢著!”
衛松開了官員。
上下打量著這位官員,秦堪神情一片震驚:“王守仁?王陽明?”
王守仁訝異道:“你怎知我的號?”
秦堪睜大了眼睛,失神地喃喃自語:“沒成想一炮轟出個圣人,他的登場可比我閃亮多了……”
王守仁,字伯安,紹興余姚人,因筑室讀書于故鄉的陽明,故號陽明,他是千余年來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可以與孔孟相提并論的圣人,集宋明心學之大成,通儒釋道三教,而且更于統兵作戰,縱觀中國上下兩千年歷史,唯有此人真正做到了君子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標準,他開創的陽明學派和心學理論影響數百年,直至現代仍經久不衰,儒家理論的開山立派,令無數后人景仰追隨,后世無數政治軍事領袖人物皆受心學影響頗深,“知行合一”四個字成為后來衡量學術和德行的一個必須的標準。
眼前這位神態狼狽的官員,竟是名垂千秋的大圣人王守仁?
秦堪定定注視許久,忽然神情一肅,畢恭畢敬朝王守仁施了一個長揖。
王守仁嚇了一跳,此時他還只是個兵部主事,除了格竹子格得大病一場,學術政治軍事上尚無太大成就,此時的王守仁,正處于對儒家的格物學說產生懷疑以及對以后信仰的茫階段。這顆歷史上最璀璨的明珠,尚未散發出萬丈光芒,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個兵部主事的官階。
見秦堪如此鄭重其事的施禮,王守仁顯然受寵若驚,急忙回禮:“罷了,不怪你用炮轟我便是,大人不須多禮,還未請教這位大人……”
秦堪啼笑皆非,這位未來的圣人竟以為給他施禮是因為這事兒,圣人行事果然以常理無法釋。
葉近泉聽到王守仁沒有索賠被炮轟的打算,不由大松口氣,道:“我們大人乃實授錦衣衛指揮使……”
王守仁眉目間終于有了些許變化:“秦堪?”
秦堪笑道:“沒錯。”
王守仁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秦堪,打量得很仔細,他的目光不完全清澈,透著幾分困,彷佛有個心結郁積于心,不能釋懷。
“你有困?”秦堪靜靜地正視著圣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無垢無塵。
王守仁點點頭:“有。”
“說來聽聽。”
“朝中人人皆稱秦指揮使乃正德朝九大佞之首,其人心歹毒,迫害忠良,讒言媚上,禍亂朝綱……”圣人就是圣人,貶義成語用得非常嫻熟,而且有滔滔不絕之勢。
“停!”秦堪黑著臉打斷了他,道:“略掉過程,直接說你的困!”
王守仁出了笑臉,笑容很和善:“好吧,我的困就是,為何你看起來并不像佞?”
“因為我本來便不是佞。”
王守仁搖頭嘆道:“世人嘴里說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別人嘴里的你是一個模樣,真實的你卻又是另一個模樣,我的困其實與你是不是佞無關,我只在想,為何明明存在的人或物,他明明就在我的眼睛里,可我仍看不穿,悟不透,他是真是假?是善是惡?世人所知者是一個表面,所行者又是另一個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表面,若世事皆如霧,生則何樂耶?”
秦堪被他一番傻乎乎的話得腦子有點暈,繞了半天才算繞得八分明白,接著啞然失笑。
“橫看成嶺側成峰,兩者或許并非對立,實乃統一,只是你每次看它時的角度不一樣而已,它其實仍舊是它,王先生是不是有點鉆牛角尖了?”
王守仁絲毫沒注意秦堪對他的“先生”稱呼里帶著幾分恭敬的意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可為何世人明明知道的道理,卻偏偏做起來完全背道而馳?皇帝說要勤勉愛民,卻居于深宮嬉戲玩樂,文官說君子立德立言,卻一個比一個自私貪婪……”
秦堪心中一動,想起了前世一位名人的一句話,若有深意笑道:“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圣賢與凡人的區別大概如是吧。”
王守仁若有所悟,神情茫地喃喃念叨著秦堪的那句話,狀若癡呆夢囈。
秦堪微笑看著他,悄悄揮手令所有人不得發出任何聲音。
他知道王守仁快悟了,他悟到的一個念頭,將影響中國未來數百年的儒學思想,因這一悟,他從此超凡入圣。
四周只聞罡風凜烈,呼呼作響。一位未來的圣人在罡風里徘徊思索,掙扎于與通透之間,竭盡全力追逐著霧盡頭那一絲若有還無的光亮。
秦堪只輕輕點了這一句便不再多言,應該圣人去獨力做完的事情,秦堪絕不會越俎代庖,他更愿意遠遠看著這顆明珠在未來的某一天大放光彩。
不知過了多久,王守仁悄然一嘆,神間有了幾分領悟,還殘留著幾分。
秦堪有些失望,看來這位圣人又鉆進了牛角尖,今日恐怕悟不出什么了。
沒關系,來日方長。
苦惱地撓撓頭,王守仁忽然瞪眼瞧著秦堪:“回到剛才的話題,你憑什么說你不是佞?”
秦堪不慌不忙笑道:“就憑我剛剛沒把你掛在旗桿上抽你一百鞭子,足以說明我是個善良的人,佞大抵不會對一個兵部主事太客氣的。”
王守仁楞了片刻,接著仰天大笑:“有道理,很有道理!秦堪,我越來越發覺你是個妙人,簡直妙不可言。”
秦堪笑道:“該我問你了,今日我領新軍在此操炮,王先生為何出現在前方山丘樹林里?”
這句話似乎勾起了王守仁的傷心事,王守仁聞言慘然一笑,道:“我聽百姓說城郊一支兵馬昨日清理山丘,不準任何人駐留,于是有些憤慨,想過來瞧瞧哪支兵馬如此跋扈,沒想到剛爬上山丘便當頭挨了一炮,剛才被人抬來時我還在反省,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罪過,居然用炮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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