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 6,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六)
[書號264225]正文
夕陽落下去了,空氣里有了涼意。諸航看著那角還在天光里的院墻,一棵青松成了黑色的剪影。
長長的歲月,就這么又撕去了一頁。
這生活有如風燭殘年,天亮時睜開眼睛,然后慢慢靜待天黑。
仰起頭,她的天空是四方的。
唐嫂甚至在走廊上給她搬了把躺椅,陽光不錯的時候,讓她曬太陽。她就差一幅老花鏡,一個毛線球,一只臥在腳下的老貓。
不能看電視,不能看書,不能喝涼水,不能吃冷菜,不能吹風,不能淋雨,不能出門。。。。。。。從醫院到這軍區大院,其實就是從一個監到另一個監。
唐嫂和呂姨是那牢頭獄霸。
悲催的人生何時是個盡頭呀!二十多年沒干這樣的事了,她又掰著指頭數日子,如兒時盼著過節去外婆家做客。外婆家在市里,她家是個小鎮。市里的游樂場和動物園,那是孩子最留戀的地方。
還有十二天,就是所謂的“滿月”,聽說那是她的赦免日。
院中也沒人來串門,從院中看見路過的其他住戶的保姆們,一個個都是腰板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地向前走,似乎都藏著重大的機密,一停下,就會被人竊聽。
唐嫂和呂姨也很有職業道德,不論人家長短,交流的都是做飯心得、護理孩子。唐嫂手巧,正在為小帆帆做棉鞋,鞋頭上繡著個老虎頭。
小帆帆和她一樣,不太適應環境。現在除了睡覺,醒著就是哭個不停。那音量一點都不藏奸,有多少力氣就使多少力氣,小腦門上密密的汗,小手還在空中揮動著。
唐嫂怎么哄都不行,一次急得對諸航叫道:“夫人,你不能只看著,你也該抱抱孩子。他聽不到媽媽的聲音,沒有安全感。”
說完,把小帆帆朝她懷里一塞。
她雙臂僵直,肌肉繃緊,一動也不敢動。
小帆帆哇哇大哭,她驚恐地瞪大眼,無措地哼哼著:“帆帆好,帆帆帥,不哭,不哭!”
奇跡出現,小帆帆小嘴叭啦一下,哭聲漸弱,最后似乎還嘆了口氣,往她懷中蹭了蹭。
她面容都扭曲了,一半是因為羞窘。
“我說了吧,帆帆就是在找媽媽,現在,他是餓了。”唐嫂洋洋得意,把一個灌滿奶粉的奶瓶塞到帆帆嘴里。
吃飽的帆帆依在她的心口睡熟了,小手還勾著她的一個指頭。
從這天起,她不得不多出一項工作,早晨起床后,要去嬰兒室陪著小帆帆。他不一定要她抱,只是醒來時,必須聽到她的聲音。
嬰兒室隔壁是客廳,再過去就是主臥室。
主臥室和沐佳汐的畫室,并不是禁地。呂姨每天打掃,都會把每個房間的窗和門打開著,里面的布置,人站在院中一覽無遺。
可能唐嫂與呂姨以為她是忌諱里面有佳汐的痕跡。雖然她們掩飾得很好,有時也能捕捉到她們射過來的探究目光。
她只當沒看見。
首長只休了三天假就恢復上班了,只不過,上下班很守時。晚上回來都會和她一起吃晚飯,早晨她會多睡會,起來時,他已走了。晚上的時間,他都是給小帆帆。
一天之內,他們之間講的話用一只手掌就可以計算完畢。
她以為帆帆晚上是和唐嫂睡,后來才知唐嫂是獨自睡在嬰兒室,早晨首長才把帆帆抱給她。
她聽得瞠目結舌,無法想像那么高大的**和一個幾十厘米的小娃娃躺在**是什么情景。萬一小帆帆尿床呢?萬一小帆帆要喝奶呢?
半夜里,起床去洗手間,發覺月光明亮如霜,多看了一眼,忽見院中樹下有人影一閃。她嚇了一跳,還當是小偷,再看,又是首長。夜里的風有些大,將他的頭發吹得微微飄起,指間的煙頭也忽隱忽亮,像田野里的螢火。
在寂靜無人的深夜,才可以察覺他是這般的孤單、凄清。
深愛的妻子突然與自己天人相隔,那種痛沒有詞語可以恰切的描繪。
她心中不由發酸。怕他發覺,放下窗簾,又埋進了被窩中。
她曾經不肯生下小帆帆,哪怕已是六個多月的身孕,因為她無法給帆帆一個光明的前景。
墮胎是可恥,但在腹中只有短短的幾個月,出生后卻是幾十年長長的人生。她什么時候都可以沖動,無所謂地夸下豪言壯語,她斟酌了又斟酌,她負不起這個責任。
他說服了她,他說他來帶,他會做個稱職的父親。
他沒有食言,是吧?
早晨通常是被小帆帆的哭聲叫醒,今天安靜得有點出奇。她起床時,看了下時間,小帆帆該醒了。
叮叮咚咚的琴聲隨著薄涼的晨風一同吹來,唐嫂笑咪咪地在院中晾衣服,呂姨不在。
唐嫂朝主臥室挪了下嘴。
她沿著琴聲走過去。
那幅畫面,美得令她怯步,生怕一踏進去,會打碎那份美感。
他的主臥室很大,外面是間起居室,鋼琴挨窗放著,上面蒙著針織的白色琴罩,琴罩上是沐佳汐的照片,黑白色的,背景很暗,越發襯得人美如詩。
卓紹華一手抱著帆帆,一只手歡快地在琴鍵上游走。她對音樂是門外漢,只覺著曲子清靈剔透,如潺潺的泉水緩緩流過心田。
小帆帆安安靜靜地呆著,很是**。
“諸航,進來吧!”他明明沒有扭頭,不知哪只眼睛看見她了。
她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諸航豬航會飛的豬,姐姐叫諸盈,明顯就比她的秀氣多了,還好她不是個秀氣的人。爸媽和姐姐叫她航航,同學叫她豬,只有他認認真真地叫她“諸航”。
低沉溫厚的嗓音叫出這兩個字,聽著似乎也不那么難聽了。
她猶豫了下,跨了進去。
今天是周六,他穿便裝,深v領的駝色毛衣,卡其的休閑長褲。
他收回手,讓她抱著帆帆,微微往一邊挪了挪,給她挪了個地方,然后十指如飛,一曲溫婉輕柔的音符從指下流淌出來。
一寸陽光打上他俊美的面容,如果寧檬在,肯定要流口水。
首長很帥。
一曲彈畢,又是一曲。難得她聽出來了,是貝多芬那首有名的《快樂頌》,短短幾句,奏得神采飛揚,**無比,結尾音符活潑似跳舞。
她先是筆直地坐著,在琴聲中,慢慢放松下來,她低頭看小帆帆。這家伙很不厚道,秀氣地打了個呵欠,眼皮眨了幾眨,睡上回籠覺了。
悠揚的音符在空中完美的畫上句號,他轉過身來。
她**別扭地拍了拍掌,急忙遮住小帆帆的臉,免得首長深受打擊。“很好聽,很好聽,再來一首。”
“噓!”他**手指,壓著自己的唇,“別把帆帆吵醒了。”
“呵,他剛睡了一會,沒有很久。”她蒼白地辯解。
他淡淡一笑,接回帆帆。兩人一同進嬰兒室,把他放上搖籃。
“有沒覺得帆帆長大了?”首長溫柔地拉起帆帆的手,吻了又吻。
有嗎?抱在手中還是小不點哎!她瞪著帆帆白白的小手,發呆。
“諸航,你小時候是什么樣的?”
“我?”她愣了下,不習慣這么跳話題,“我媽媽講我很野,男孩子愛玩的我都愛,而且玩得比他們都好。經常闖禍,呵呵,一闖禍就要罰跪。我家有個香案,每次要跪足一柱香。一柱香很長時間呢,姐姐要是在家,就會偷偷把香掐斷,只留一小截。”
“在性格上,帆帆可能隨你了。”他少年老成,從沒有這般肆意飛揚的時刻。
“呃?”這是夸獎還是譏諷?
午飯后,家里來客人了,是戳破他們東窗的姑姑卓陽和姑夫晏南飛。
真是恨呀,他們開車去郊外玩,路上,車出了點問題,才到那家小超市買點水,結果就撞上他們了。
不然,事情不會這般復雜的。
諸航還是開心,至少今天不需要看著日頭等天黑。
卓陽對諸航并不熱情,表面上的禮貌還是有的,打過招呼,便和卓紹華去了畫室,她陪晏南飛去嬰兒室看帆帆。
晏南飛帶了v8,拍了會帆帆,“奶奶想帆帆呢,只是忙,不能抽身過來。”他解釋道。
諸航聳肩。
帆帆喝了果汁,剛剛解過大便,洗過小屁屁,哼哼唧唧了一會,睡著了。
諸航領著晏南飛去餐廳喝茶。
“不了,我們就在走廊上坐坐。”他看見諸航的那把躺椅,放松地坐了下來。
早晨呂姨剛清掃過院子,現在又落了一層樹葉,最后一朵黃玫瑰也凋謝了,秋,臨近尾聲,擋不住的蕭瑟幽幽漫來。
“紹華心情怎樣?”晏南飛人很溫和,年近中年,但外型仍很俊朗。卓陽就一般了,連清秀都勉為其難。可是她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舉手投足間儼然以美人自居,這要么是自小被家人寵壞了,要么是晏南飛的深愛,讓她混淆視聽。
諸航不太明白地擰了下眉,“和以前一樣啊!”她站的地方恰好對著對面的畫室,她看見卓陽**著墻上的畫,不時抹淚。
佳汐音容不在,靈魂卻已永恒。
晏南飛嘆了聲,“也只有紹華吧,背了這么大的處分,還能這般云淡風輕。你呢,好嗎?”
“我說我很好,你會不會很失望?好吧,我有強烈的罪惡感。”她把幾根不聽話的頭發別到耳后,一不留神,頭發長及肩頭了。
晏南飛挑眉,不禁莞爾,“你的神情可不像。不過,我欣賞你這樣。人應樂觀地向前走,而不是怨天尤人地陷在回憶里。”
她訝異他的態度。作為卓家的長輩,恨她才是正常的。
“你一定很愛紹華!”
她差點撲倒在地。
“這么年輕的女生,心甘情愿地為他生兒育女,連個象樣的婚禮都沒有,還要被長輩們誤解,不是愛又怎么撐得下去呢?”
腹中笑得內牛滿面,面上一派嚴肅。
“我當然是愛他,這樣我的行為是神圣的。如果不愛,我不過是破壞別人婚姻家庭的壞**。”
晏南飛沒有笑,“不要這樣講自己。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壞丫頭。誰沒有年輕過,誰年輕的時候沒做過一兩件沖動的事?”
“你會相面?”
他搖頭,“丫頭,你的姓是朱還是諸?”
“諸葛的諸。”
他怔怔地盯了她有一分鐘,眼神幽深恍惚。她心中毛毛地摸摸臉,“我臉上沾東西了?”
“啊?”他回過神,遮住眼底的失落,“沒有,沒有。下次不要這樣講,諸葛是單獨一個姓,你要說是諸子百家的諸。”
有區別嗎?首長提過這位姑夫原先是中國駐希臘的參贊,最近才回國調進工信部任職。
“我以為你和他們應該是一派的。”他對她太親切了,她朝畫家飛過去一眼。
他戲謔地回道:“因為我姓晏呀!”
她點頭,**大拇指,隨嘴溜了句,“怎么沒帶你家孩子一起來玩?”
“哦,我們沒生孩子。”
她愣住,訕訕地笑,“丁克家庭呀,好前衛呢!”
“我喜歡孩子,卓陽怕痛,也怕影響體型。現在我也習慣了,兩個人也很好。”不知怎么,深埋在心底的這些話,晏南飛沒有絲毫猶豫地就在諸航面前說了出來。
“如果可以,我也不生孩子。”
晏南飛笑,“現在講這話是不是有點晚了?”
諸航跟著笑。
夕陽又西沉了,今天的時光過得有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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