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第一千六十五章 強嫁女
第一千六十五章強嫁女
◎月關著
晚上又下了雪,紛紛揚揚,無聲無息。
楊帆和薛懷義、弘一、弘六四個人喝得酒酣興濃,干脆拉開了門,看著那滿園迷蒙的大雪喝酒,有時一陣風來,把雪花吹入室內,撲到臉上時就已化作一團濕潤,令人頗感暢快。
楊帆他們說起昔年一起擊鞠、一起喝酒的往事,說到薛懷義長街剃度、醉打御史的顛狂,不時就會發出一陣大笑,有時說起些令人悲傷的往事,又不免唏噓長嘆,甚至黯然淚下。
若香懂得漢話,他們幾個人的話她都聽的懂,但她只是安詳地微笑著,靜靜地坐在角落里,溫婉如一朵初綻的薔薇,始終不聲不響,從沒插過一句話,只是有時走上前替薛懷義拭去灑在胸膛上的酒漬,有時見酒壇空了,便不聲不響地再去取一壇來。
哪怕四人醉意甚濃,她也不會多一句嘴,只是努力服侍的更好,其溫順之態與中原女子大相徑庭。楊帆聽薛懷義說過,這位若香姑娘不是平民之女,乃是京都一位小領主的女兒,故人能有如此際遇,楊帆自也替他高興。
不知不覺間,雪越下越大,四個人的酒也越喝越多,酒壇子滾落一地。楊帆最后記得的一個畫面是弘六枕在他的腿上,他則枕在弘一的肚子上,薛懷義在旁邊袒懷大睡,呼嚕震天。
楊帆醉眼迷離之際,看見若香抱了幾床被子輕輕走進來,分別替他們蓋好,最后替薛懷義溫柔地掖了掖被角,便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輕輕拉上門,擋住了迷茫的大雪。
天亮時,楊帆醒的最早,他時常要早起上朝,可比不得這三個逍遙和尚自在,這幾個和尚想坐禪就坐禪,想睡禪就睡禪,可以一覺睡到自然醒,他可沒有這樣的福氣。
楊帆坐起身來,見薛懷義三人還在呼呼大睡,旁邊小幾上卻有一只水壺。伸手一探,水還是溫熱,想來一早若香送來的,楊帆倒了碗水解了口渴,一拉房門,一股清涼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院中銀裝素裹,雪下了一夜,整個地面粉絨絨的煞是可愛。楊帆趿上靴子走到廊下,就聽“嗒嗒嗒”的木屐聲響,扭頭一看,若香端著一盆熱水正從長廊走來,今天她換了一身粉色小碎花的和服,就像雪中盛開的一枝櫻花。
看到楊帆,若香站住腳步,向他欠身招呼道:“您起來啦,請洗漱凈面吧。”
“呃……謝謝師娘。”
楊帆趕緊接過水盆,回到房中洗漱已畢,楊帆又到院中踏著積雪打了兩趟拳,整個身子都活動開了,薛懷義三人才起身。薛懷義在若香的侍候下洗漱凈面,走到院中,看著剛剛收勢站定的楊帆笑道:“聽說你現在已經是四品大將軍了,這功夫還沒摞下?”
楊帆笑道:“弟子是武將,功夫自然不能荒廢了,薛師現在可還習武么?”
薛懷義臉色微紅,哈哈一笑道:“往日里灑家只是胡吹大氣,其實我心里也清楚,我那武藝都是花拳繡腿、街頭把式,哈哈哈,根本當不得真的,沒啥用處,練它作甚。”
兩人正說著,一位博帶高冠、容顏瞿瘦的和服男子從遠處走來,看見薛懷義,便站住身子,向他神態恭敬地鞠了一躬,道:“大和尚早。”轉眼看見若香從房中出來,他又向若香鞠躬道:“梵嫂早。”
薛懷義和若香也向他還禮問早,這三人說的都是日語,楊帆沒聽明白他們說的什么,是以也不理會。那人雖然看見了楊帆,但是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向他也鞠了一躬,便從廊下過去了。
薛懷義對楊帆道:“這人就是日本國遣唐執節使粟田真人。”
楊帆心道:“身為執節使,必是位高權重的一方人物,竟對薛師如此恭敬,看來弘六所言非虛,薛師在日本還真的闖出了一番名堂。”楊帆就勢問道:“薛師打算什么時候回日本?”
薛懷義笑道:“怎么,這就著急攆我走了?”
楊帆道:“自然不是如此,只是……”
薛懷義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你是為我的安全擔憂。你放心,就算為了若香,我也不會恣意妄為的,我不會等到使團離開的時候再走,一開春,灑家便乘舟東下,出海回扶桑去。”
楊帆聽了這話不禁松了口氣,他知道這遣唐使并不是朝貢的使節,朝貢使節上了貢就走。這遣唐使卻是政治、文化交流的使者,每次入唐至少要待上一年功夫,到處參觀訪問、買書購物,領略中土風情,學習中土文化制度,有所收獲后才會離開。
如果薛懷義要隨使團一起走,那至少得在長安住上一年,自從出了游覽興教寺卻被杜文天窺破行藏的事件之后,楊帆就不大相信保密這種事了,自然是盼著薛懷義早早離開以策安全。
楊帆趕緊道:“既如此,師父東歸時候,舟船車馬,俱由弟子來安排吧,定可護得師父一路周全。“
薛懷義對他自然不需要假惺惺的客套,當下便爽快地答應下來,楊帆與薛懷義和弘一、弘六一起用過了早膳,約定時常過來探望,這才告辭離開。
楊帆出了大云寺,轉上朱雀大街,就見長街上白茫茫一片,許多坊丁正由坊正指揮著清理坊中的積雪,長街上的雪還來不及清掃,上面已有許多早行人留下的車輒足印。
楊帆帶著侍衛策馬而行,因為今天沒有朝會,他便想直接返回隆慶坊,行至一個路口,忽見一隊士兵護送著一支駝馬隊從遠處走來,擁塞了整條道路。楊帆策馬避到一戶人家屋檐下,看著那支龐大的隊伍經過。
這支隊伍約有兩百人上下,隊伍中過半是駱駝,駱駝上馱著各式包裹器仗,一看就是遠道來人。騎在馬和駱馱上的人從袍服款式來看,應該都是突厥人,他們既由官兵護送,那就不會是商旅了,所以楊帆格外注意起來。
檐下懸掛著一道道冰棱,仿佛一柄柄利劍,陽光一映,閃閃發光,楊帆自那冰劍叢中閃目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一輛車上用漢文和突厥文書寫的一道官幡。一俟看清那上面的文字,楊帆心中便是一動:突厥和親使者終于來了。
突厥比起吐蕃,實在還要無賴三分。吐蕃就像一個恃強耍橫的壯漢,而突厥則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潑皮。勢不如人的時候,默啜可以厚著臉皮主動要求當武則天的干兒子,一見有便宜可占時,他馬上就能翻臉,絲毫不在乎一個國家的信譽和體面。
就拿這一次來,吐蕃至少是先和親索要好處,和親之議拖延不成,這才訴諸武力。突厥則是打了再說,無論勝敗,他都會厚著臉皮來談條件要好處。
大周朝廷對突厥的憎惡實在吐蕃之上,但是限于當下形勢,對突厥的和親使團又不能不接待,武則天只好以禮部教習禮節為由,先拖了他們三天,最終還是把他們請上了金殿,以傳遞國書。
有趣的是,這次不管是哪一派系,都強烈反對同突厥和親。突厥使節剛剛遞上國書說明來意,表明和親意向,滿朝文武便群起而攻之。
武則天遷都長安后,剛剛任命為秋官侍郎的張柬之率先出馬,捧笏高聲道:“臣反對!自古以來,從無中國親王納夷狄之女為正妃者,更何況是皇太孫呢,將來母儀天下者,難道可以是個胡人嗎?陛下萬萬不能答應,這是奇恥大辱啊!”
對張柬之的話,武則天從心眼里是不大待見的。什么奇恥大辱,自漢以來,中原王朝送了多少公主給夷狄糟蹋,怎么沒人說是奇恥大辱呢?大唐送文成公主和親時,他怎么不跳出來說國恥呢?
合著人家要把女兒嫁來就成了咱們的奇恥大辱了,這老貨男尊女卑的想法還挺嚴重。再說夷狄之女,什么夷狄之女,李唐皇宗的血統很純正么,那當初以漢人正統自居的七宗五姓等巨室高門何必鄙視皇室。
不過,武則天也知道突厥比諸吐蕃更沒有國格,出爾反爾如同放屁,和突厥和親也無助于緩解兩國局勢,只要有機可趁,默啜絕對會以最快的速度來咬上一口,況且上次她讓侄子武延秀和親突厥,卻被默啜扣留至今,這口氣她還沒出呢。
張柬之的理由她雖不以為然,但是張柬之的態度卻正是她的態度,因此武則天默然不語。隨即魏元忠便捧笏而出,須發皆張,聲色俱厲地道:“突厥狼子野心,反復無常,安可許之以親。
默啜以女兒和親,卻狂妄地指定必須要嫁給我朝皇太孫,當真豈有此理。皇太孫是儲君之儲君,未來之天子,若娶夷狄之女為正妃,則未來之天子便有了夷狄血統,紊亂了我皇家血統,陛下不可答應。”
周利用陰陽怪氣地道:“前番默啜卑躬屈膝地要自認為陛下義子,又向陛下和親,陛下念其一片赤誠,派淮陽王武延秀入突厥迎親。自古以來以女和親者,都是主動送親于彼國,哪有王子親抵汗庭相迎的道理,陛下如此禮遇,足見恩德。結果如何呢,突厥竟扣留了淮陽王,毀婚背諾,迄今還不曾把淮陽王釋還,我朝如今豈能再與突厥和親。”
突厥使節名叫莫賀干,生著一雙銳利的眼眼,一只鷹鉤鼻子,唇上兩撇胡須,像兩把彎刀一般,看來就有一種陰鷲的氣質。
眾大臣接二連三地當面指責,莫賀干既不惱也不怒,只是帶著一絲滿不在乎的微笑,鎮定地站在那兒。等這幾人說完,莫賀干才輕咳一聲,朗聲道:“我朝可汗一向只認李唐宗室,前番請求和親,也說的清清楚楚,欲與李唐宗室和親。
武延秀雖是親王,卻并非李唐宗室,這件事,實是貴國理虧,我國公主當時本已盛裝打扮,滿心歡喜地待嫁,結果貴國卻以假宗室騙婚,我公主痛哭流涕,久無歡顏。扣押武延秀,實為討還公道。
我突厥公主,實乃可汗之愛女,一向最為寵愛,貴國大臣貶以夷狄,不屑一顧,這就是禮義之邦的待客之道么?昔日貴國太宗皇帝陛下曾有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你等大臣口口聲聲華夷有別,卻是何道理?”
莫賀干上前兩步,又向武則天傲然一拱手,道:“陛下,外臣來時,我國可汗曾親待,若貴國允婚,則淮陽王武延秀將予釋還。一旦陛下允婚,無須貴國皇太孫親往迎親,我可汗將親送愛女于邊境,這還不見我國誠意嗎?”
“今莫賀干奉旨而來,代表的是突厥汗國的國體,可是貴國大臣卻在朝堂之下冷嘲熱諷、大加貶斥,如此種種,羞辱的并不是我莫賀干,而是我莫賀干所代表的突厥汗國!”
莫賀干把手像刀一般向下用力一揮,倨傲地道:“我突厥疆域數萬里,西北諸夷爭相歸附,控弦之士八十萬眾!更有默啜可汗英明之主,麾下良將不計其數,今若受辱,我可汗必起傾國之兵雪恥,到那時兩國失和,狼煙四起,誰負其罪?”
金殿之上頓時一片騷動,有些人被八十萬控弦之士這句話給嚇住了。莫賀干這句話其實有些夸大其辭了,突厥的兵馬最多時也不過三十多萬,再加上幅員遼闊,處處需要守衛,境內各要地和王帳中樞更需精兵拱衛,這都要分薄兵力,何況他們還要戒備西突厥十姓部落,所以默啜所謂的傾國之兵,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萬人。
但是并不是每一個大臣都了解突厥形勢,許多文臣只精于內政,甚至只精于為官之道,他們并不清楚突厥究竟有多少兵馬,卻知道本國的常備兵力只有四十萬上下,一聽八十萬之眾自然為之大駭。
武則天雖是個久居深宮的老婦人,但她對這個強鄰卻是了解的,并沒有被莫賀干的這句話嚇住。但是雖無什么八十萬控弦之士,只十余萬突厥兵就足以在大周各處燃起戰火了,更何況還有吐蕃遙相呼應。
武則天淡然道:“和親炫之以武力,這是貴國使節的風范?我大周常備兵力倍于突厥!我大周更有五千萬民眾,即便是軍隊打光了,朕也隨時可以再召建一支軍隊,誰也休想以武力恫嚇于朕!貴使遠道而來,本負有和平使命,卻口口聲聲打打殺殺,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默啜的意思?”
武則天始則淡然,但語氣越來越是嚴肅,到后來已聲色俱厲,莫賀干急忙撫胸道歉道:“外臣知罪,外臣只是因為受到貴國大臣的一再羞辱,心生憤懣,這才口出妄言,還祈陛下恕罪!”
武則天冷哼一聲,道:“和親不是須臾可定的事情,你且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議。”
莫賀干欲言又止,看了看武則天冷峻的臉色,他終究沒有再說話。莫賀干一走,張柬之、韋嗣立、魏元忠、姚崇、周利用等人就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搶著說道:“陛下……”
武則天把大袖一揮,厭倦地道:“朕知道了,你們不必再說。此事先拖著,等戰場局勢出現轉機再說。”
突厥求婚的消息很快在長安城中傳開,相王府上的幾個小蘿莉不用打聽就都聽說了,西城惶惶然道:“沒想到突厥也來趁火打劫,還恐嚇說,一旦我朝不答應和親,他們馬上就派兵入侵呢。”
李華婉道:“皇太孫重俊已經被皇祖母杖斃了,如今皇太子只有三個兒子,平恩王重福,、義興王重俊、北海王重茂都是庶子,是以皇太孫之位久懸未決。朝廷若想許婚,就只有先定下皇太孫,皇祖母一定不肯倉促決定皇太孫之位的,如此一來,就只有答應吐蕃和親的要求,先去一強敵了。”
霍國嘟著嘴道:“我早說楊帆那人不可靠了,十娘找他幫忙,可不是越幫越忙。”
“喲!你能耐了是吧?”李持盈捏著她肉頭頭的鼻子,道:“是不是聽你母親說了,知道不管誰出嫁也輪不到你,心里頭不著急了,就不拍姐姐的馬屁了,嗯?我現在就找他去!”
清陽嘆了口氣道:“罷了,十娘,你找他有什么用呢,我早說了,這種事他也是無能為力的。”
李持盈氣鼓鼓地道:“我……我找他算帳去行不行?他要是沒本事管就老老實實承認嘛,干嘛要騙我們說他想辦法啊?他既然答應了人家,就應該做到。一諾千金,殺頭不改!我一個小女子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可以不明白?”
李持盈憤憤然轉身就走,此時她已回到相王府居住,當即叫人備了車馬直奔隆慶坊,相王這些兒女感情密切,平素經常走動,相王只道她是去尋幾位王兄了,所以問也沒問,李持盈風風火火地趕到隆慶坊,便要求見楊帆。
莫玄飛此前已經接到過楊帆的吩咐,一見這位李十娘又來了,趕緊說道:“我們阿郎不在,進宮當值去了。”
李持盈眉頭一皺,轉身要走,忽然看見門旁站著幾個將軍府的侍衛,看行色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他們之中有個人牽了兩匹馬,其中一匹是“烏云蓋雪”,這匹馬遍身頭尾漆也似的烏黑,唯獨四條馬腿齊膝以下雪一樣白。
李持盈當初在宮城曾經見楊帆騎過這匹馬,主人的坐騎當然不是隨意更換的,李持盈登時起疑,轉念再一想忽然記起今天沒有朝會,這位忠武將軍十有八九不曾上朝,李持盈登時怒氣滿胸,雙手叉腰擺出了大茶壺造型。
楊帆躲在照壁后面暗自慶幸著,他剛才正要出門去大云寺看望薛懷義,一抬頭正看見那小魔頭下馬車,幸虧他閃的快,沒有被她看見。楊帆正暗自慶幸,就聽外面一個脆生生的女孩兒聲音喊起來:“楊帆!你出來!楊帆,你出來……”
安樂公主府上大門洞開,十余奴仆護著一輛清油車出了門,沿隆慶池畔向前行去,楊府門前的喊聲傳來,車廂中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陡然吩咐:“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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