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第四百二十五章 難做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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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的眉頭蹙了起來。.
林中已經有樹葉飄落。這兒種的樹主要以榆樹和楊樹為主,枝頭的葉子呈現出墨綠色,隨著風飄過,便有些已經微黃的樹葉脫離枝莖,打著旋兒落下來,在地上打幾個滾兒,悄然聚合成一堆。
兩個人的腳踏上去,沒有清脆的碎葉聲,只有沙沙的聲音,仿佛蠶在吞食著桑葉。
兩個人在林中轉到第二圈時,馮西輝已經說明了全部經過。
潘君藝死后,案子依例報到了洛陽府,因為除謀反大案之外,其他案件一律不能越級上告,必須得走這道程序。
洛陽府接了狀子之后,以潘君藝之父是刑部考功員外郎,他本人又是生員,有功名在身為理由,未經審理,便直接把案子轉到了大理寺。
在三法司的職責分配中,大理寺負責涉及在京官員案件的審理,皇帝特旨欽定的審理案件除外。比如楊帆是在京官員,他事涉謀反,照理就該由大理寺審理,但是皇帝指定由御使臺審理,大理寺就無需過問了。
大理寺接到這樁案子之后,并沒有太在意。這樁案子很明顯是傷人致死,而死者一方是官宦之后,另一方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這案子有什么難判的呢?事實清楚,判決有據,大理寺很快就做出了判決:“殺人者死,常之遠償命!”
等到判決下來,大理寺才知道被洛陽府給坑了,他們捅了馬蜂窩。
洛陽府之所以對此案未經審理便移交大理寺,原因只有一個:躲麻煩。
原來,常家老嫗毆媳致死一案,已經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一個無辜慘死的美麗小婦人,總是容易惹起別人同情的。在這樁案子中,婆婆入獄了,兒子喪妻了,孫子喪母了,清白無辜的小婦人慘死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逍遙法外的潘君藝。
如今,程大娘子停尸家中,還沒過頭七,他居然就喪盡天良地上門逼債,又與常林在亡者靈前大打出手,常家小子常之遠含憤出手,用母親的靈位把他砸死,在坊間百姓們看來,這是報應。
常之遠的母親是被潘君藝害死的,現在官府又要殺她的兒子,常家老中少三代人竟然在此一案之中全部入獄,這世上還有公道么?
大唐的百姓骨子里還是很有那么一點剽悍之氣的,再加上這些年來武則天常常發動群眾斗官僚,百姓們對當官的還真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于是,坊間百姓先是聚在一起氣憤莫名,火頭上有一個人牽頭,大家就一呼百諾,組織起來浩浩蕩蕩地趕去御使臺,替常家小子鳴冤。
御使臺是干什么的?
他們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彈劾百官。
工部官員寫述職報告,是寫我這一年里修了多少條路、鋪了多少座橋,主持了多少次重大工程;禮部官員寫述職報告,是寫我今年做了多少次考試、開了幾家府學、教化多少百姓……
而御使們,是要寫我告了多少官!這就是他們的主要政績。眼看著今年的考功之期就到了,御使臺馬上秉承民意,彈劾大理寺,大理寺則堅持他們是斷案有據,公平公正公開,兩邊就這么僵持住了。
羅令到大理寺打探的正是這樁案子,很顯然陳東是要用這樁案子做手腳。
楊帆思索著道:“大理寺負責的是在京官員的案子,潘君藝并不是官,只是一個在京官員的兒子,他的生員身份雖是一個功名卻也算不得官,大理寺本無需審理此案,只是他們疏忽了,既已接下這樁案子且已做了宣判,自然無法再把案子撤銷,退回洛陽府審理。”
馮西輝道:“是!洛陽府之所以審都不審就把案子轉去大理寺,恐怕是常家的遭遇在坊間激起極大民憤的事情,他們已經有所耳聞了。畢竟,洛陽府是直接管轄洛陽百姓的,他們不可能毫無察覺。”
楊帆點點頭,道:“嗯。御使臺里是哪位御使提出彈劾的,徐有功么?”
在楊帆的印象里,御使臺貌似就剩下這么一個好官了,秉承民意彈劾大理寺的,十有就是徐有功。
馮西輝道:“不是徐有功,是……萬國俊!”
楊帆霍然站定,驚訝地看向馮西輝,馮西輝肯定地點了點頭,道:“沒錯,就是萬國俊!”
楊帆狐疑地道:“萬國俊?他是來俊臣的心腹,一直隱在幕后為來俊臣出謀劃策的軍師一般的人物。來俊臣被貶為同州參軍之后,他被提拔為御史中丞后一直卑飛斂翼,整個御使臺也著實地沉寂了下來。這一回……,苦主是吏部的官,辦案的是大理寺,他同時向這兩個衙門發難,若說真是為民請命,怕是高抬了他,他是甚么意思?”
馮西輝皺了皺眉,道:“卑飛斂翼,未必真是甘于沉默,或許是將擊之態!”
楊帆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道:“嗯!我想,他也不甘御使臺大權旁落,他之所以肯管這件事,怕是想下挾民意,重塑形像,再振御使臺聲威。也許,這也是他們的一個試探,試探皇帝對御使臺的態度,所以挑了這么一件不算太大的案子來做問路石。”
楊帆問道:“御使臺建議如何?”
馮西輝道:“御使臺以為,潘君藝道德淪喪,犯錯在先,且當時與常林扭打在一起,常之遠為了救父,慌亂出手,乃是行孝,錯手殺人,實非本意,且其年幼,故而可減罪一等,判處流刑。”
楊帆目視著馮西輝道:“那么,依你看來,陳東想干什么?”
馮西輝臉上有點苦澀的味道:“現在御使臺和大理寺爭執不下,刑部、大理寺、御使臺,這是朝廷的三法司。御使臺和大理寺爭執不下,那么……這件案子就得移交刑部復審了。”
楊帆摸了摸鼻子,好奇地問道:“那又怎樣?此案該由我審?”
馮西輝學著他的樣子,“捏著”自己的鼻子道:“常母毆死兒媳案是郎中你搶到手的,這相關的案子順理成章,也得由你審理。兩者本就有萬千關聯么。”
馮西輝的聲音有些幽怨,大概是在埋怨楊帆不以事先敲定的那樁案子發難,貿然選擇了這樁當時看來并不復雜的案子,以致身陷其中。
楊帆笑道:“不要做出這副樣子,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呢。”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楊帆數著手指頭道:“既然這樣,我大概有點明白了。陳東以孝道為名,減常家老嫗之罪,而我堅持應依法判其死刑。如今大理寺要把這樁案子移交過來,如果我依大理寺判決,終審判決常家小兒死刑……”
馮西輝道:“那郎中就難逃酷吏之名了。既失了民意,又被御使臺得到了攻訐你的借口。而酷吏,以前是人人側目敬而遠之。自從來俊臣被貶后,便有點人人喊打的意思了。郎中你剛到刑部任職,坐的又是以前周興坐過的位置,如果郎中稍稍露出這等傾向,朝中百官必會扼殺一個可能的新的酷吏于萌芽之中。”
楊帆道:“嗯,如果我依御使臺所議,為常家小兒減罪一等呢?”
馮西輝道:“那么,大理寺就會據此大做文章,說你判常家老嫗死刑、判常家小兒活命乃是區別對待,邀買人心,現在還不好說,可以預見的是,大人一定就得罪了大理寺,得罪了吏部,也得罪了魏王。”
楊帆眉頭微微一挑,問道:“此案又關魏王什么事?”
馮西輝道:“吏部考功員外郎,如今是魏王的門人!”
楊帆怔了半晌,啞然失笑道:“不出一刀,斬去對頭。陳郎中真是好算計呀!”
楊帆決心向陳東發難,必然要從陳東斷的案子處著手,暗中多少小動作,那都是暗中的,最后必須著落在這些擺在明處的事情上,堂堂正正地擊敗對方,才能確保他的地位。至于選擇哪件案子發難并不重要,任何一樁案子都只是一件武器,陳東和楊帆之間用來戰斗的一件武器。
所以楊帆聽說那曾有一面之識的程家娘子含冤而死,激于義憤,擅自更改主張,就選擇了這樁案子作為突破口。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時誰也不會想到此案居然還有后續的發展,不但變得逾加復雜起來,而且把御使臺和大理寺都牽扯了進來,甚至還有吏部乃至魏王,這一樁案子竟然搞得三法司一個不落,盡數牽扯其中。
“魏王……武承嗣……”
楊帆忽然想起了婉兒對他的殷殷勸告:“當此時刻,郎君誰都可以動,唯獨武氏,萬萬不可動。皇帝心意已決,儲君恐必出于武氏一族,不是武承嗣,就是武三思。然而儲君人選落到誰的頭上,還不好說。郎君還年輕,來日方長,且不可輕易決定自家歸屬!刑部,乃天子之耳目,郎君只需盡心竭力做好耳目之事便好。”
楊帆想到這里,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仰起頭來看著頭頂林梢。林梢在輕風的吹拂下搖搖擺擺,那陽光隨著樹梢的擺動,時而灑在他的肩上,時而又成一片陰影:“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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