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驚心 Chapter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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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下)_5
作者:桐華大小:427k類型:穿越時間:20102618:09:25
夜在月色下卻如萬載寒玉,冷意瀲滟。
他喝了口酒道:“你們究竟還想怎么樣?是打算今夜取了我性命方才安心嗎?只要皇上準許,我求之不得!”十三低頭靜默無語。我忽覺得身上寒意侵骨,緊裹了裹披風,“你不能休福晉。”
允禩從桌上扔了一個卷軸在我腳下,我撿起,就著月光凝目看去。
“廉親王允禩實系大罪之人,朕繼位以來于允禩無見不施,無事不教,唆使敦郡王允礻我滯留張家口,去歲至今依舊不歸。兵部參奏允礻我,奉派往蒙古,其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居住。朕將允禩晉封為親王,伊妻外家向伊稱賀,伊云:“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等語。是誠何語,是誠何心?允禩之行看來皆伊妻唆使所致。朕屢降嚴旨與允禩之妻又令皇后面加開導伊,勸諫其夫感激朕恩,實心效力。屢次訓教允禩夫妻毫無感激之意。
伊等惡跡昭著,允禩之妻亦不可留于允禩之家。我朝先世行有舊例,信郡王傲札之妻因欺侮其王,圣祖皇帝曾令休回外家,禮王福晉殘刻,太祖高皇帝特遣王等將伊處死。
特降諭旨與允禩,命休妻,逐回外家。亦降旨于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其外家亦一人不赦。嗣后,允禩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
我手不停顫抖,走到他身前問:“福晉已經離開了嗎?”
允禩目視著我問:“你究竟想做什么?老十三來尋我,我已經說過,絕不會讓九弟和明慧任意妄為。為什么還是如此下場?”
我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要趕快去找福晉,否則會出事的。”他冷笑道:“出事?你沒有看到上面寫著‘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再加一個抗旨的罪名,明慧、弘旺會怎么樣?我不想見你們,不要讓我轟你們出去。”
我還未張口,他已經叫人進來趕我們走,十三忙護在我身前,我一怒之下拿起桌上酒瓶盡數將酒潑到允禩臉上,正在喧擾的聲音剎那寂靜,全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吼道:“你是傻子,還是呆子?福晉跟你多年夫妻,她對你的情意,你究竟心里明白幾分?”
允禩一下站起,滿臉的酒珠在月色下泛著瑩光,他握拳雙手不停顫抖,慘笑道:“險死還生時,只有她晝夜守在榻旁,眾人皆棄時,只有她悉心寬慰,我爭時,她全力支持,我棄時,她也一意贊成。身邊已有明珠,卻還到處尋找。不錯!我是傻子!是呆子!人人都說十弟傻憨,可連他都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我卻要到潦倒時才明白。天下有誰能比我更蠢呢?我當年費了心機得到她,可卻一直沒有真正珍惜過她。我只看到她外表的權謀算計,卻不懂她內里的千般柔情。”
允禩閉眼長嘆了口氣,沉痛地道:“我想著我雖明白晚了,但終究不算太遲,我盡余生之力待她,可上天為何就那么殘忍?我一再退讓,可皇上卻一再逼迫,我以為謹小慎微也許可以換一方安生之地,可如今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結局早已注定!”
我哭道:“你既然明白,可怎么還不懂她的心呢?你以為讓她離開,是最好的安排,不愿意讓她跟著你遭受不堪的結局。可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怕幽禁,不怕死亡,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怕你會不要她!你于她而言就是一切,可你怎么能自己硬生生地奪走她的一切呢?”
允禩臉色驟青,猛然踢翻幾案,推開我,向外狂沖出去。我和十三緊跟在他身后。他沖到門口,看到門口馬車,隨手從侍衛身上拔出佩刀斬斷韁繩,上馬疾馳而去。
十三依樣畫葫蘆,也斬斷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又把我拽上馬,飛追在允禩身后。
我靠在十三懷里眼淚紛紛而落。他以為這樣是為她好,讓她不跟著他受罪;她雖百般不愿,卻不能明說,因為那是讓他抗旨,她不愿意再讓他為自己承擔罪名。老天為何對他們如此殘忍?
人還未奔到阿附府,就看著天邊隱隱透著異樣的紅,十三身子猛地一顫,我驚問道:“那是什么?”十三未答,只是匆匆勒住馬,抱我下馬。八阿哥早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阿附府里亂成一團,人人趕著打水救火,沒有人理會我們。八阿哥早就不見身影,我心中寒意透骨,腿直打顫,十三扶著我,兩人向火光處奔去。
“明――慧――!”如痛失愛侶的孤狼,蒼涼悲憤的喊聲,伴著熊熊大火,直上九霄,質問著天地不仁。
允禩身子被三個人架住,仍舊掙扎不休,雙手絕望地伸向不遠處火光中單薄的身影。那個懸在半空的俏麗身影在火光吞吐中如烈焰鳳凰,炫目之極,刺得人眼疼痛。
風聲呼嘯如裂帛,火焰夾帶著風聲歡騰跳躍,譏笑著世人癡嗔。那個身影越來越淡,逐漸溶入炎炎紅光中,眼前只剩下一汪熾熱的鮮血在舞動。允禩停止了掙扎,身子如冰柱,紋絲不動,火光映得他臉霎白中透著妖異的紅,黑漆漆的雙眸中也是一片血紅。只有獵獵隨風擺動著的袍子帶出一絲生氣。攔著他的三人都畏懼地退開幾步。
淚珠順著他眼角滾落,火光映照下,顆顆泛著紅光,彷似心頭滴落的血珠。我驚駭地盯著允禩,他一步步向火焰走去,旁邊的人震懾于他的神色,無一人敢動。他離火焰越來越近,身上袍子被熱浪沖推,‘啪啪’作響。
我猛然回過神來,幾步沖到他身前擋住他。霎時如跌入巖漿中,內里卻是冰透。允禩眼睛未動,直直盯著前方的火光,隨意地一把推開我,我踉蹌一下跌在恰好趕來的十三懷中。周圍的人迅速反應過來,驚叫著上前抱著允禩,把他向后拖去。
允禩恨恨盯著我吼問:“她不過與你說了一次話,并沒有實際傷害到你,如今你可滿意了?”我身子直抖,十三擁著我對允禩吼道:“沒有傷害?你知不知道就因為福晉的一通話,若曦沒有了孩子。而且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在夾縫中的痛苦,你們又體諒過嗎?”
允禩仰天悲吼了一聲,大喝道:“放開我!”幾人正在掙扎,十三怒道:“放開他!讓他去,留下生死未卜的弘旺,看他如何向八嫂交待。”
允禩身形頓住,癡癡看著大火,攔著他的人猶豫了下都退開幾步。
火光漸小,允禩側身對明慧的哥哥吩咐道:“這里就拜托你了!”明慧哥哥用力點點頭。允禩轉身一步步蹣跚向外行去。
我和十三剛出阿附府,高無庸已經領著人在外面候著。十三扶我上了馬車,我呆坐半晌問:“我究竟做了什么?”十三按著我肩膀道:“不關你的事。”我道:“我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十三呆了一會,臉色哀痛,點點頭道:“皇兄怕你受不了,此事只有太醫和我們知道。”他還欲再安慰我,我淡淡道:“沒什么好難受的,我本來就不想再要孩子。讓她在這個紫禁城里受罪嗎?”
宮門漸近,我道:“這次拖累你了!”十三神色怔愣,好一會方道:“我從未料到八哥和八嫂竟是這樣的。”我木然地說:“以前以為活著是艱難,求死總該容易,卻不料連死都那么艱難。同生不可求,共死亦無緣,福晉點燃羅帳,懸梁自盡的剎那究竟有多少恨怨?”
十三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輕嘆口氣道:“若曦,你是個很古怪的人,別的女人若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時,只怕深受刺激,可你卻無動于衷。但你不能因為自己無所謂,就忽視皇兄的心情。你當時昏迷著,未看到皇兄聽到太醫這句話時的神色。那是怎樣一種刻骨的傷心悲痛絕望。我雖然希望皇兄能放過八嫂,可我完全能理解他這樣做。皇兄和八哥、九哥、十哥之間的矛盾是朝堂上的矛盾,是男人之間的戰爭,皇兄盡力把你隔絕在這一切之外,可他們卻一再把你拖入,皇兄這次發怒也是情理之中。更何況皇兄只是命八哥休妻,皇兄也絕對未料到是這么一個結局。”
呆呆的倚著車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漂過來,空空的,沒一絲生氣,“我們都沒錯,那究竟是誰錯了?”十三靜默很久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馬車緩緩停下,高無庸扶我下車。十三和我一前一后進了暖閣。禛正獨自用膳,旁邊伺候的太監看我們進來,都趕忙躬身悄悄退出。十三向禛請安,禛淡淡道:“你們東跑西顛地,只怕沒有時間用膳,一塊用一些吧!”十三輕應了聲“喳!”在下首坐好,看我依舊站立不動,皺眉緊盯了我一眼。
我走到桌邊坐下,高無庸擺好碗筷,我拿起筷子看著滿桌飯菜卻一點胃口也無,猶疑了會,擱下筷子道:“我吃不下。”
禛沒有理會我,只對十三道:“朕已派人傳旨:著革去敦郡王允礻我王爵,調回京師,永遠拘禁。”
十三筷子一抖,目光看向我。我靜坐不動,腦子里紛紛亂亂,我的歷史知識錯了?還是歷史錯了?我一直以為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是雍正四年落難,可現在不才是雍正二年嗎?亂哄哄中越發想不起任何關于十阿哥的事情,他的身影淡淡隱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身后。
我低頭苦笑了會對高無庸吩咐道:“去拿一壺酒來。”高無庸瞟了眼禛,低頭快速退出。
我笑斟了兩杯酒,對十三道:“不知道今后你是否愿意再和我飲酒,今日能陪我再飲一杯嗎?”十三目光驚詫,我把酒放在他面前道:“還記得第一次飲酒嗎?我們也算結緣于酒。”說完自己一干而盡。十三嘴角噙著絲笑點頭道:“記得!從未見過酒量這么好的女子,能把我喝得七分醉。”說完自己也喝盡了杯中酒,我道:“今日緣分似乎也要滅于酒。”
說完不再理他,凝視著一直靜靜看著我們的禛,“你一直以為是八福晉害死了我們的孩子,其實不是的。是我自己。”我側頭笑想了會,搖頭道:“從何說起呢?這是多久遠的事情?康熙四十八年吧?有一天我和八貝勒爺,當年還是我姐夫,說了幾句話,告訴他務必要多多提防四王爺,還有隆科多、年庚堯等人。”
十三臉色刷地一下煞白呵斥道:“若曦,求情是求情,不是自己兜攬事情。這樣于事無補。四十八年你怎么可能就知道這些?”我咬唇看著面無表情、靜坐不動的禛道:“這事是真的,九阿哥、十四阿哥都知道,派人一問便知。”
我轉向十三道:“對不起!害你被囚禁十年的人,竟然是你坦誠以待的知己。若非我對八爺的提醒警告,八爺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就不會牽連到你了。”說著強忍的眼淚終究還是滾落,我側頭抹掉,低頭靜立了會,對禛道:“十三爺吃的苦受的罪是我一手造成,我自己的身體也是自己罪有應得,孩子也是我自己害沒了的。你這么多年根本就恨錯了人……”
“閉嘴!”禛一聲怒喝,擱在桌上的拳頭青筋跳動,他死死盯著我道:“你出去!我不想再見你!”十三叫道:“皇兄!”
禛猛地把面前的碗筷掃落在地,悶聲喝道:“滾出去!”
我向他微一行禮,轉身快步而出。立在屋外,手扶胸口,心痛得難以成步,彷似一把尖刀貫穿胸口,攤手查視卻沒有血。我疑惑了會,嘿嘿一笑,原來心被掏走了,難怪覺得胸中被人拿走了一樣東西。
黑沉沉夜色中,我茫然立著,我究竟該去哪里?我的家在哪?每個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呢?爸爸,媽媽,姐姐,姐姐!我嘴里一面喃喃叫著,一面恍恍蕩蕩地四處尋著。
尋來尋去,卻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心下恐懼急躁,姐姐,你在哪里?“小姐!”巧慧撲上來,輕抱住我柔聲道:“我們回去。”我看了她半天,忽道:“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樣了?姐姐呢?我要去尋她。”巧慧道:“主子在屋子里等你呢!乖乖和我回去,就能見著。”說著攙扶著我往回行去。我心中大喜,彷似在漆黑深夜中忽然見到了一點燈光。
我看著前面打燈籠的梅香道:“冬云呢?怎么換丫頭了?”巧慧說:“冬云嫁人了,這是新來的。”我剛隨巧慧踏進門口,明亮的燭光一照,仿若閃電劃過,心頭忽似明白過來,原來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姐姐,沒有玉檀,沒有孩子,沒有朋友,沒有禛,我已一無所有!心頭的那點火剎那熄滅,全身力氣也隨之盡去,身子一軟,暈倒在巧慧懷中。
身子輕若羽毛,在一條黑暗的河流中漂浮,無痛無喜無悲。就要隨波遠去,可總有個聲音固執地叫我,一遍遍地喊‘若曦’,一遍遍地說‘我們還是朋友’。朦朧中覺得我不能就這樣走,我要確認一下。
“若曦!”我無力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十三緊握著我手道:“你怎么這么傻呢?一朝相知,終身知己!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對你沒有半絲怨怪,若真有恨,也只恨造化弄人!”
我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十三拿絹子不停地替我擦淚,“答應我,你不會放棄,不會放棄!若曦!我也承受不起太多失去。”我嘴唇翕合,一絲聲音未發出,已是一頭冷汗。十三忙道:“別急,有什么話回頭再說。你燒了好幾天,嗓子只怕要緩幾日。”
我伸手顫顫巍巍地比劃了兩下,十三忙伸過手掌,輕扶著我的手,我食指在他掌心寫道:“好開心!”十三點頭道:“我也一直很開心能與相知相交。”我扯了扯嘴角,卻實在笑不動,繼續寫道:“十四,愿意。”幾個字,力氣已用盡。
十三愣了一下,湊在耳邊低聲問:“轉告十四弟,你愿意?”我微點了下頭。十三靜靜瞅了我好久,忽然好似下定決心,低聲問:“如果我照辦,你就答應我絕不會放棄自己?”我又點了下頭,手做了個鳥兒飛翔的動作。
十三眼中含淚點點頭,“我會盡快告訴十四弟的。”我用眼表示謝意,他道:“你休息吧!”我眼睛在室內掃了一圈,只有靜立在簾子旁的巧慧。我緩緩閉上眼睛,陷入半睡半醒間。
暈沉沉不分日夜,有時醒來屋內通亮,有時醒來一片漆黑。總是強撐著,努力看清楚身邊的人,有時巧慧、有時梅香、有時菊韻,從無他。一瞬間的清明后,又再度睡去,再醒時依舊。
不知道過了幾多個日日夜夜,終于能說話了,第一句話就是吩咐菊韻打開窗戶,菊韻勸道:“姑姑身子不好,只怕禁不住風吹。”我定定盯著窗戶,巧慧忙去打開,看著窗外一方碧藍天空和悠悠白云,那才是我的歸處,再無一人的紫禁城不是我的家。
巧慧、菊韻躬身請安道:“十三爺吉祥!”十三從珠簾外沖進來,邊揮手讓巧慧和菊韻退下,邊急道:“十四弟手中居然有皇阿瑪的圣旨!現在滿朝文武都已經知道皇阿瑪當年已經留旨賜婚十四弟和你。只要十四弟愿意,可以隨時公布圣旨娶你。皇兄只怕馬上就來,你趕緊想想如何應對。”
難怪十四敢說能帶我出宮的話,我呆了一下問:“圣祖皇帝什么時候給十四爺的旨意?”十三道:“康熙六十年十一月。”我猛然想著十四當年在浣衣局所說的話‘皇阿瑪說我立下大功,問我要什么賞賜,我就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賜婚就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即使有錯,這么多年吃的苦也足夠。’,微微笑了下道:“這是圣祖皇帝給十四爺西北戰功的一件賞賜。”
十三急道:“你怎么一點不怕呢?你知道不知道皇兄在朝堂上接到圣旨時,臉色瞬間一絲血色也無,可嘴角還要帶著絲笑聽底下百官評議此事。”
他話音未落,我向他指了下外面,十三忙回頭請安。珠簾外的禛靜立不動,隔著一顆顆翠綠的琉璃珠,他的臉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視線鎖定著我。半晌后他緩緩伸手撥開珠簾,眼中掠過恨,怨,不敢相信,我心中劇痛,不敢再看他,看向窗外,心中一遍遍默念著‘相愛容易,相守難,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只聽幾聲‘喀嚓’聲后,清脆悅耳地珠子砸地聲音,輕重不一,嘈嘈急雨,切切私語。嘈嘈切切錯雜,一粒粒,一串串紛紛而落。半晌后方寂靜無聲,只余一地翠珠。
禛站在殘破的珠簾旁,手中仍握著幾截珠簾。剛才的歡快響聲越發襯得此時死一般的壓抑。禛把手中的珠簾隨手扔到地上,又是幾聲清越的聲音,伴隨著滿地溜溜滾著的珠子。
他忽地大笑起來,扶著門框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方止住,依舊帶著笑問:“你這么多年究竟做得是什么功夫?既然要嫁老十四,當年又何必抗旨?既省了我的心,自個也不必遭那么多罪。”
低頭靜立一旁的十三低聲驚呼道:“抗旨?”
禛笑指著我,對十三道:“我一直未對你說,她被皇阿瑪罰到浣衣局就是因為不肯嫁給老十四。”十三凝視著我,眼中敬佩哀憫錯雜重疊。
我垂目靠在榻上一動不動,禛緊走了幾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臉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晉,也就能讓老十四娶不到你。”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遺詔的罪名可非同一般,落在他人眼里立即增了口實,你既能不把這道遺詔放在眼里,那其它遺詔也可以……”十三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話忙吞了下去,可禛唇邊的那絲笑已經消失。
我輕嘆口氣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你如今公然不遵照圣祖皇帝的詔書,那將來子孫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于何地?就是眼前還有滿朝文武悠悠眾口。”
禛盯著我笑嘆道:“你的聰明和辯才都是拿來傷我的嗎?”兩道目光宛若利劍,刺在心上,疼痛難忍,我彎著身子道:“我們如今一直在彼此傷害。當年在浣衣局時,雖隔著重重宮墻,我心里卻滿是對你的戀慕心疼思念,如今雖日日相對,我卻漸漸在怕你,甚至當我想起……想起……我會恨你。你如今對我也是恨意重重。我不想有一天最后只余彼此憎恨厭惡,我不能想象那天來時我該如何面對,所以才想離開。禛,放我出宮吧!”
禛默了半晌道:“如果你愿意,我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我搖頭道:“沒有人能回到以前。玉檀死了,孩子沒了,十三爺囚禁十年,你從五十一年后過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日子,這些都橫在我們之間,我們不可能當什么也沒有發生過,而且我永遠不可能做到對八爺他們不聞不問的,我擱不下!”
禛靜坐了會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從殘破的珠簾中穿過,又是一陣‘叮咚’之聲,聲未絕,人已消失在簾外。
十三和我對視半晌,我道:“你去陪陪他吧!”十三輕嘆口氣,癱坐在椅上道:“皇兄現在肯定不愿意見我。這次能替你和十四弟通傳消息的人除了我再無可能有別人。皇兄雖未追究,可心里肯定對我有氣。”
我道:“對不起!”十三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一道賜婚圣旨,只怕不會那么爽快地答應你的。”我道:“我自個也未料到,我以為他有可能有準我出宮的旨意,現在想來是我一廂情愿了。”
十三猛地坐直身子,喜道:“你不愿意嫁十四弟?只要你不愿意,此事還有轉圜余地。”我默了一瞬道:“我是不愿意嫁他,可如果這樣能讓我出宮,我愿意選擇這個法子。何況,這只是個名義上的事情而已。”十三嘆口氣,跌回椅中,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呀!”
幾天后,禛仍舊無動靜。十三來看我時,我問他:“皇上究竟想怎樣?”十三嘆道:“我也不知道。畢竟這是讓他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皇兄怎么受得了?”說完復嘆著氣離去。
何太醫每日都會來依例診脈。今日他診完后,笑道:“好多了,再服兩貼藥,就可以停藥了。”說完就欲起身告退。我示意一旁的巧慧出去,對何太醫道:“我如今究竟是什么狀況?”何太醫道:“就要好了。然后就是日常調理保養。”
我道:“我不是問這次的病,我是想知道我究竟還有多少時間?”何太醫沉吟未語,我又道:“請告訴我實話!病人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大夫也有責任如實告知病人。”
何太醫輕嘆口氣道:“這一年多的相處,也知道姑姑不是一般紅塵中人,只怕生死早已看淡。可還記得我第一次診脈時說過的話,若一切遵照囑咐,可保十年無虞。”我微一頷首,何太醫接著道:“如今已過去一年多,本應還剩八年多。可今日我只能說如果一切都好的話,也只能有三四年的了。”說完后低垂著頭。
我笑道:“何太醫不必如此。我實在不是個好病人。此事皇上可知道?”何太醫道:“皇上未問起過這事,我也……我也沒有敢說。”
我笑了下道:“這一年來多謝何太醫細心治療,若非太醫,我只怕……”何太醫起身行禮道:“為醫者本份,只恨自己醫術低微,不足以解姑姑之疾。”我搖搖頭,何太醫又行了個禮后,轉身退走。
梅香和菊韻眾人看我的眼光都帶著怪異,巧慧噘嘴嘀咕道:“他們這是做什么?”我喝盡手中的藥道:“你不問問怎么回事嗎?”巧慧遞了茶盅給我漱口,“這有什么好問的?若非小姐,這宮里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小姐和主子一樣愛的都是個自在,自然還是出宮好。那天夜里我尋到小姐時,險些被小姐嚇死,臉慘白,雙眼直直,嘴里不停地叫‘姐姐’,走來走去卻只是在地上繞圈子。后來,何太醫來看小姐,只嘆道‘病能不能好,在她自個心里。她若不想好,就是華佗遍鵲再生,也無能為力。’我當時哭了又哭,小姐卻只是睡,后來幸虧十三爺來,小姐這才一天天好起來。”巧慧說著,聲音已帶了哭腔,她指了指窗戶外的藍天道:“小姐不想再隔著紫禁城的宮墻看這些了。”
我摟著巧慧道:“這些日子委屈你了!跟著我過的都是提心吊膽的日子。從小到大只怕還沒這么受罪過。”巧慧搖頭道:“小姐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將近二十年,巧慧進來了,才真正明白小姐這些年受的罪。只要小姐覺得好,我怎么樣都是開心的。”我點點頭。
話音還未落,禛從簾外快步而進,巧慧剛要請安,禛臉色平靜無波,嘴里卻喝道:“滾出去!”巧慧大驚,滿臉驚懼地看向我,我向她微一頷首,示意她趕緊出去。
禛凝視著我,太陽穴突突跳動,半晌后一字一頓地道:“朕終于明白你為何如此放不下老八了!明白你為何讓他提防我;明白為何他在太廟前罰跪,你就在佛堂相陪;明白朕一傷他,你就要來傷朕。”
我盯著禛深黑冰冷的雙眸,終究讓他知道了,“九爺說的嗎?”
禛道:“朕多么希望這次是老九做的,可不是!是老八親口告訴朕的。他一字字告訴朕的。他教你騎馬,他送你茉莉花,你自打進宮時就戴在腕上的鐲子也是他送的,你們在草原上牽手一同看過星星,一起賞過月亮,他抱過你,吻過你,你們有過盟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叫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禛俯下身子,緊盯著我道:“不要說了?老八給我細細講述這些的時候,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在怒吼的就是這句話,可我卻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聽著,我是什么感覺?我是什么感覺?”
他抬起我的頭,“看著我!若曦,你瞞得我好苦!為什么要讓他對我做這件事情?讓老八一刀刀刺到我心口,而我只能微笑著靜坐著由他一刀又一刀的捅。為什么你當年非但不告訴我,還故意默認我對你和老十四的誤會?為什么?原來自始至終都是老八!‘定不負相思意’?”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你知道它有多痛嗎?你讓老八如此傷我,你怎么忍心?”
我淚珠漣漣,心一點點碎裂成粉末,欲要抱他,他推開我,走離幾步道:“不許你碰朕!從今日起,朕永遠不想再見你!他們休想再讓朕難過!”說完,一步一晃地蹣跚而去。
我跳下榻,赤腳緊跑了幾步,手剛觸及他衣袖,卻又猶疑頓住,他的衣袖從我指間滑過,我扶著門框,目送他一步步遠去,身子如抽去了骨架般,癱軟在地上。我既然決定要離開,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從此后他不再惦記,心上再無我,無愛則無痛!
嘴里不停地喃喃念著:“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一遍又一遍,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自己追上去,才能讓自己不在這巨大的痛楚下立即灰飛煙滅。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小姐,東西都整理好了。您還要再查查嗎?”我微微搖了下頭,我真欲帶走的東西都在身旁的小包中,別的不過是身外之物,有或沒有無差別。巧慧道:“那我就吩咐太監們把東西都搬上車了。”我點點頭。兩個太監進來搬東西,發現只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箱子,都是一愣,年長的一個陪笑問:“福晉就這么些東西要拿走嗎?”巧慧道:“就這些了!”兩人遂搬起東西向外行去,一面對外面候著的太監道:“都散了吧!就這些東西。”
承歡指了指周圍的東西道:“這些全都給我了嗎?”我笑說:“你若愿意要,就留下。若不愿意,怎么方便怎么處理。”
十三進來,默默打量了一圈屋子,眼光又落回我身上。我起身道:“可以走了!”十三微一頷首,向外走去。
周圍太監打著燈籠,我牽著承歡,巧慧抱著包裹,跟在十三身后默默而行。行到馬車旁,承歡幾個快步就要跳上馬車,十三攔著她道:“阿瑪和姑姑還有話說,你先和巧慧坐一輛馬車,回頭再讓你過來。”承歡扭著身子看了我一眼,估摸我不會幫她,遂一點頭,快步跑向另一輛馬車。
我回身凝視一圈還在黑夜中的紫禁城,整整十九年,我在古代的生命一直被它占據著。本以為離開的那天,我應該是快樂的,可現在才知道,竟然無一絲快樂。目光投向養心殿,心緊緊揪著,一波一波的疼痛,猛一扭頭上了馬車。
十三吩咐道:“走吧!”車輪滾滾,我離他越來越遠了。按耐半晌終究沒有忍住,掀起簾子向外望去,內心求道,讓我再見你一面,就一面。只有冰冷的紅宮墻,琉璃瓦,漢白玉欄,還有沉寂的黑夜。
紫禁城逐漸隱入夜色中,我猶身子探在外面,十三輕拽了一把我道:“外面風大,吹久了不好。”我再深深盯了一眼那已看不清楚的紫禁城,緩緩縮回了身子,十三默默瞅了我半晌,嘆道:“你忘不了皇兄的!”我回視著他未說話。
十三出了會子神道:“我以為你們能相守到老。而不是如我和綠蕪一樣相忘于江湖。”我道:“我們之間也有太多的鮮血人命,如果不離開,也許還會不停地有,我沒有辦法面對。”
十三側身取了一壺酒兩個小杯子,向我晃了晃,我問:“怎么不備多點?不是最不耐煩拿著小杯子唧唧歪歪嗎?”十三笑道:“年紀不饒人!如今還是淺啄慢飲的好。你以后喝酒也控制著點,一兩杯活血,多了你身子可受不住。”
我點點頭,接過酒杯與十三輕碰一下,一仰脖子,一干而盡。十三笑罵道:“才說完,就又這么喝!”我把玩著酒盅未語,心中很想大醉一場,卻只能強忍住。
十三一點點飲著杯中酒,我道:“你自個留心身子。”十三輕‘嗯’了一聲。從貝勒府中第一次相見到如今分別在即,間中已是悠悠二十年時光,一幕幕迅速從腦中閃過,千言萬語,到嘴邊卻無話可說,最后只慢慢說了句:“被你強帶出十爺府是我這輩子最值得慶幸的事。”十三溫柔地看著我道:“也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
馬車忽地停了下來,侍衛叫道:“十三爺!”十三詫異地掀起簾子,探身出去,一面問道:“怎么……”聲音噎在口中,只是定定看著外面。我納悶地挑起窗簾,霎時呆住。一身竹青長袍的八阿哥牽馬立在路側,靜靜看著我。晨曦的微光,給飛揚舞動的衣袂渡上了一層淡淡金光。
直到十三跳下馬車,請安道:“八哥怎么在這里?”我方反應過來。允禩水波不興地道:“我來給若曦送行。”十三淡淡道:“不敢勞八哥大駕!我們還要趕時間,八哥請回吧!”
我跳下車對十三微笑了下,徑直向八阿哥走去。背后十三輕嘆口氣,吩咐眾人避開。
兩人默默相視了一會,我向他襝衽一禮道:“多謝!”他一直面無表情的容顏上忽地綻出一絲笑,“我有自個的私心。”我道:“若不是為了成全我想離開的心思,你永遠不會這么做的。”
他道:“遵化溫泉極好,對你的腿疾有益,風光也很是秀麗,十四弟肯定會對你至好,只望你善待自己。既然決定離開,就該斬斷一切。‘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
我靜默了一瞬,微微點了點頭,“你有什么話要我帶給十四爺嗎?”八阿哥淡淡笑道:“此生已盡,沒什么好說的。”我道:“你照顧好自己。”他微瞇著眼睛看向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的心思你大概都已明白,既然明白,就能理解,那也無謂傷感。”
他凝視著我,伸手輕拍了下我頭道:“去吧!”我直直盯著他,一動不動,心中明白這是我們此生最后一面了。當年那個身穿月白長袍,面若冠玉的男子從屋外翩翩而進時,我怎么都沒想到我們以后的故事。前塵往事在心頭翻滾,強忍著淚向他行了個禮,轉身而去,走了幾步,又猛然回身快跑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淚終究滾滾而落。
他僵了一下,緩緩伸手環著我,默默擁了會我,輕拍著我背道:“把紫禁城忘了,把我們都忘了!”說完推起我,抽下我身上的絹子替我擦眼淚,一面笑說:“做新娘子就要有做新娘子的樣子,怎么哭哭啼啼的?趕緊過去吧,十三弟快要忍不住了,他如今是只‘笑面虎’,真激怒了他頗為麻煩。”
我點點頭,兩人默默凝視著彼此,十三在身后叫道:“若曦!”我向八阿哥一笑,他向我微一頷首,我轉身快跑著而回,匆匆跳上馬車,嚷道:“走吧!”
蜷縮著身子抱頭靜坐了半晌,突然身子一抖驚覺過來,趕忙挑起窗簾,探出身子向后看去,一人一馬立在空茫茫的路旁,身影已經模糊,只有巨大的悲涼孤寂隔著這么遠,依舊壓得人心口痛。
他送走的是我,也送別的是曾經的自己。他用淡然疲憊的目光,將曾經因他沸沸揚揚,以后無他依舊沸沸揚揚的塵世關在了門外。世人再如何評論,他已完全不關心。
第二十二章(下)
終于消失隱沒,我仍舊呆望了半晌方才慢慢縮回身子。十三臉色很是不好看,瞪了我一眼道:“你怎么跟個泥人一樣,一點氣都沒有呢?我一直提防著九哥,可千算萬想都未料到他居然自個跑到皇兄面前去,仔仔細細把你和他好過的事情告訴了皇兄,卻只字不提你和他分開的事情。他再恨皇兄,可也該顧念你幾分。”
我默了會道:“他如此做,只不過逼皇上放手,好讓我出宮。傷皇上是附帶效果,他并不是為了傷皇上而特意如此。”十三表情微一怔,輕嘆道:“看來我還是未看錯八哥。”
馬車緩緩而停,車外侍衛低聲道:“爺該回去了。”十三未動,我強笑道:“千里送君,終有一別!”十三苦笑搖頭道:“往日笑人家女兒態,如今才知道送別苦。”說著跳下馬車,伸手扶我下了車。
承歡早已候在車旁,見我下車,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十三吩咐道:“承歡,給姑姑磕三個頭。”承歡忙跪下,向我行了大禮。我蹲下,擁她入懷,緊緊抱了一會,道:“記住姑姑往日囑咐你的話。”承歡點點頭。又在她耳邊低聲道:“不要忘了每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給那位姑姑祭奠磕頭,但除了皇伯伯誰都不能讓知道。”承歡眼中淚花盈盈,只知道咬唇點頭。
我放開她笑對十三道:“回吧!”十三只是點頭,人卻半晌未動。我心里酸酸澀澀,伸手大力擁抱著十三道:“就此別過,各自珍重。”十三用力摟了下我道:“明年芳草綠,故人不同看。”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十三長嘆道:“走吧!”我笑向他點點頭,又抱了下承歡,轉身上了馬車,車簾剛落下,眼淚也串串滴落。巧慧一聲未吭,只是遞了手絹過來。馬車緩緩啟動,只聞承歡哭喊道:“姑姑,回來看承歡!”
我再難抑制,頭埋在巧慧懷里嗚嗚咽咽地放肆哭起來。
巧慧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個大紅蓋頭給我。我笑道:“這是做什么?”巧慧嗔道:“做什么?除了做新娘子還能做什么?”我還給她道:“我們也算是被轟出紫禁城的,如今不過求一襲安身之地。就你我兩人共外頭幾個護送的侍衛,十四爺又在半幽禁中,何必多次一舉?”巧慧怒道:“這可是小姐的大日子,怎么連蓋頭都能沒有?”
我笑吟吟看著她,卻對她遞來的蓋頭視若未見。馬車未停,已聽見鼓樂之聲,我愣了下,從簾子縫里瞅出去,府門口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我苦笑了兩聲,收回了目光。巧慧卻是一臉滿意,笑道:“不枉小姐和十四爺從小要好。”我重嘆口氣,從巧慧手里一把拿過蓋頭,蓋在了頭上。巧慧剛幫我理好,已經有人掀簾子扶我下車。
我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任由他人擺布,不過奇怪的是未行任何禮,就被人直接送入了房子。只有巧慧一人時,我一把拽落蓋頭,四處打量起來。巧慧急道:“這是要等十四爺來挑起的。”
我橫了她一眼,示意她禁聲,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府內好似喜氣洋洋,卻不象是行嫁娶之禮。”巧慧努嘴道:“我也納悶呢!怎么不是十四爺引小姐進來呢?而且至今未見十四爺的影子。虧我還剛贊過十四爺呢!”
門外十四笑道:“你贊過我什么?”巧慧急得要給我蓋蓋頭,被我打開,十四已推門而進,巧慧忙向十四請安。十四瞟過巧慧手中的紅蓋頭,笑凝視著我。
我向他行了一禮,十四問:“累嗎?”我搖搖頭。十四扶我坐下,笑看著巧慧問:“還沒回答我,你贊我什么了?”我盯著巧慧示意她閉嘴,巧慧努了努嘴,不看我只盯著地面道:“奴婢起先只看了府門口一派喜氣,還說不枉小姐和爺打小要好。可如今……”巧慧悻悻瞅了圈屋子道:“如今連個喜字都沒有。”
我瞪了巧慧兩眼對十四抱怨道:“這就是身邊有一個從小一塊長大,年紀又比你大的丫頭的壞處。”十四斜斜撐著腦袋笑起來,“還不是你教的,聽十哥說,你未到貝勒府時,巧慧可乖著呢!結果后來跟著你這張刁嘴,連十哥也敢給軟釘子碰了。”
巧慧低頭靜站不語,十四微微笑著道:“皇上下旨,不準行大婚之禮。府內一切布置不許沾喜字。”巧慧抬頭驚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頭。我心內滋味古怪,淡笑問:“那怎么四處張燈結彩,鼓樂聲喧的?”十四笑說:“不想你看著太冷清,就借著給你補辦生辰的名義布置了下。”
我搖頭笑說:“我倒不在意這個。你何必非要和他對著干呢?不準就不準了,干嗎又鬧出這許多事情來,讓人傳回去,又是一樁事情。”十四淺笑未語,過了會問:“要出去見見眾人嗎?”我搖頭道:“我想洗漱一下,先歇了。”
十四道:“那也好。”說著起身向外行去,我送他到門口,他道:“知道你愛清靜,這里緊挨著書房,平日少有人來。除了幾個專職灑掃照顧花木的粗使丫頭外,只放了個大丫頭沉香來給巧慧作伴。若有什么想要的,我卻一時未想到,就直接來找我,或者吩咐沉香讓她去找管家要。”我笑點點頭。十四又站了會,方踱步而去。
一個十八九歲鵝蛋臉大眼睛的姑娘領著兩個仆婦擔著水進來,身后還跟著兩個小丫頭,手里捧著一應雜物。領頭的姑娘未語先笑,向我請安道:“福晉吉祥!”還是未適應這個稱呼,我微愣了一下,方道:“沉香嗎?起來吧!”沉香點頭笑應是,又向巧慧行了個禮,“這位是巧慧姑姑吧?奴婢沉香,以后服侍主子不周到的地方,還要姑姑多提點。”巧慧側身避開她的禮,讓她起身。一面幫我卸裝,一面‘噗哧’笑道:“十四爺從哪尋的這么精靈的丫頭?笑容甜的好象要滲出蜜來。”
沉香笑道:“多謝姑姑夸獎。爺就是看奴婢喜氣,才特意讓來服侍主子的,讓主子多笑笑。”一面說著,一面拿了竹籮往浴桶里灑丁香花瓣。巧慧笑問:“這也是十四爺吩咐的?”沉香道:“是!爺說主子喜歡用各色花瓣浸澡,奴婢特意備的。”巧慧輕搡了下我道:“福晉可聽見了?”
我起身道:“依舊叫我小姐就好了。”沉香把東西在浴桶周圍擺好,甜甜笑道:“還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只管吩咐,奴婢就在外面候著。”說完行了個禮,又帶著人退了出去。巧慧嘆道:“連你這沐浴時不喜人在一旁的脾性也知道。好了,我也出去了。”說著掩門而出。
我閉目靜坐在木桶中,手輕輕捻著脖子上帶著的木蘭墜子。半晌后,方才驚覺,忙匆匆洗完。又吩咐沉香備熱水讓巧慧也去洗一下。巧慧笑叮囑了沉香幾句,轉身而去。
我靠坐在榻上,慢慢拆開一直命巧慧隨身拿著的包裹,兩件舊衣服,一個首飾匣子,一疊字帖,并一支紅綢裹著的羽箭。靜靜看了一會,又原樣包好,起身欲尋地方放好。沉香忙上前,替我打開柜門放置妥當。
臨睡時巧慧打發了沉香先去歇息,坐在床沿問道:“小姐,你并不是真嫁給十四爺,是嗎?”我道:“是!”巧慧悶悶坐著不語,我握住她的手道:“對不住,我知道你巴望著我能真正嫁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可我做不到。”巧慧問:“皇上明白嗎?十四爺明白嗎?”我默了會道:“皇上也許明白,也許不明白,看他怎么想我了。十四爺應該是明白的。”
巧慧嘆道:“只要小姐真覺得這樣快樂就好。”我道:“多謝。”巧慧笑說:“睡吧!”說著替我捏好被子,放下紗帳,吹了燈,掩門而出。
一夜未怎么合眼,只天快亮時稍微瞇了會,天剛初白就又驚醒。醒來的瞬時,一時恍惚,竟然以為仍在紫禁城中,第一念頭居然是,他去上朝了嗎?昨夜看折子看得晚嗎?幾時歇息的?反應過來后,全身剎那無力,我們已各自一方了。眼淚一顆顆涔入枕頭。
巧慧在外頭小聲喚道:“小姐!”我忙抹了眼淚坐起,“已經醒了,進來吧!”巧慧和沉香捧著臉盆洗漱用具進來。巧慧翻箱子尋了件水紅旗裝給我,一面服侍我穿衣,一面道:“今日要仔細裝扮一下,按規矩過會要給嫡福晉磕頭敬茶請安。”我笑應好。巧慧瞅了眼沉香,看她低頭正忙,俯到我耳旁道:“估計嫡福晉不會為難小姐的,昨兒晚上小姐第一天進門,十四爺卻只來看了一眼小姐。”我又笑又氣,恨恨地輕掐了下巧慧道:“你越發張狂了。在宮里倒沒見你這么輕飄。”巧慧嘻嘻笑道:“宮里能和這里比嗎?再隨便的人進了宮也立即縮胳膊縮腳。”
收拾停當,命沉香領著向正廳行去。十四并幾位福晉都在座,全是熟人,倒也沒陌生感,只是有一點尷尬,畢竟從未想到有一天和他們共處一個屋檐下。我先向十四和嫡福晉完顏氏行了跪拜禮,又雙手捧茶舉過頭頂,向完顏氏道,“若曦恭請嫡福晉用茶。“她笑接過輕抿了口道:“以后是一家人了,叫我姐姐就可以了。”指了指側旁的椅子道:“坐吧!”我一躬身道:“謝嫡福晉!”她一愣,我未再理她自坐下。又和其他兩位側福晉和庶福晉彼此行禮,擾攘一番,終又各自坐定。十四瞟了我一眼,淡淡道:“傳膳吧!”
我隨便吃了幾口就擱了筷子,靜靜坐看著眾人用膳,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十四問道:“這就夠了?”我微頷了下首,他盯了我一瞬道:“那你就先回吧!”桌上眾人都是微驚。我向他和嫡福晉行了個禮后,轉身退出。
一直笑瞇瞇的沉香再無一絲笑意,低頭隨在我身后默默而行。巧慧走了會,看周圍無人,問道:“小姐,這可和你往日性子大悖呀?你壓根沒領嫡福晉的情也就罷了,可這么沒規矩的事情怎么都做了呢?哪有爺和嫡福晉還未用完膳就自個先退席的道理呢?我長這么大可頭回見。”
我道:“做樣子的規矩已經行完,以后我就這德行了!你趁早做好心理準備。我沒打算和她們做一家人,也不打算和她們上演什么眾姐妹行樂圖。我自個過我自個的日子。我再無精力敷衍任何人。”巧慧呆了半晌后嘆道:“也好!宮里受夠了,如今就圖個痛快吧!”
我笑摟著巧慧道:“還是巧慧最好!”巧慧拍了我下道:“你回頭謝謝十四爺吧!他這是擺明了態度由著你性子了。”我笑了下道:“嫡福晉人不錯,心里即使不舒服,估計也就是徹底漠視我,孤立我,凡事把我摒棄在外。不過這卻正好就是我所求的。低下幾個鬧不出什么事來。以后我們就關門過我們的日子吧!”巧慧吃吃笑道:“如此說來,小姐今天這一手玩得倒是漂亮,一進一出間,已經把以后全搞定了。”我笑向巧慧擠了下眼睛道:“誰還耐煩和她們打持久戰?”
“小姐,別練了!又不去考狀元,寫那么好字干嗎?出來看沉香和我踢毽子。”巧慧在門外嚷道。我道:“就來,你先玩吧!”
看看自己的字,再看看臨摹的字帖,無奈嘆道:“難得精髓,不過是個貌似。”這些字帖都是以前央禛書寫的,以后絕不能再有了,發了會呆,搖頭一笑,將字帖仔細收好。又把自個練好的字放到一旁的大箱中,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已經堆了一小垛。
斜倚著門框看沉香把一個五彩毽子踢得花樣百出,巧慧笑說:“我們當年實在不能和她比。”我微笑不語,貝勒府的事情,久遠的好似前生。
待巧慧發現院門口立著的十四時,兩人忙收了毽子向十四請安。我笑問:“來了也不進來,大夏天的立在太陽低下不曬嗎?”十四笑走到紫藤花架下坐下,我也過去坐到一旁的藤椅上。他將一封信放在桌上后,閉目輕搖著躺椅,一副愜意舒服的樣子。沉香把茶輕輕擱在藤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我拿起信,敏敏給我的。人在深宮多年未通消息,冷不丁地看到她的信,心中一暖,大草原上還有一個一直牽掛我的朋友。
十四側頭笑問:“整日就在這院里,不悶嗎?”我道:“不悶。”他輕笑幾聲道:“當年那個滿貝勒府亂晃著玩,回頭還對著湖面沒完沒了感嘆無聊的人哪里去了?”我笑道:“你老了!當一個人開始回憶過去的時候就是真老了。”十四笑拿起桌上的美人團扇把玩著,“我整日無所事事,只好回憶過去。”我笑容有些澀,滿身才華卻無處施展,從馳騁西北到枯守陵墓,怎樣的人生起落?
心中暗嘆一聲,不愿再想,低頭仔細看信。別后諸般事情細細述,已經有兩個兒子,信中的一切都是和美幸福的。最后叮囑我道:“姐姐,不管你曾經歷過什么,都忘掉吧!十四爺是值得珍惜的人,也許他即不是你的月亮也不是你的星星,但除了月亮和星星就沒有別的風景了嗎?現在年紀老大,才知歲月匆匆,只愿姐姐抓住些許快樂。”
我慢慢收好信,十四笑問:“要回信嗎?”我點點頭,他吩咐塵香捧了筆墨紙硯出來。我凝神想了會,過去的事情無甚好說,提筆寫道:“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點滴記憶中。這么多年,從沒有這么心境平和安樂過,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勿擔心我,……”
十四又靜靜坐了會,收好信,起身而去。熾熱陽光下,卻是曬不化的寥落。我嘴角含著絲淺笑,扇著團扇,沉香靜靜撤掉了桌上的茶具。
院內服侍的眾人已經習慣十四每日都來,卻只是坐一會,閑談幾句就又離去。剛開始十四每次來,沉香都暗自做好留宿的準備,結果卻每每落空,起先沉香還滿臉納悶,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受寵還是不受寵。說不受寵吧,十四日日都來,說受寵吧,卻從未留宿。日子久了,沉香看我和巧慧都淡然處之,也有樣學樣,不驚不怪了。
塵世似乎將我遺忘,我也毫不客氣地將它遺忘,每日只是練字,坐在院子中看云聚云散,花開花落,時與巧慧和沉香笑談幾句。
沒有了外物所隔,在我心里只剩下禛和我,我和禛。我自私地把其他人全部忘記,只留下他與我相關的一切。第一次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擾他和我,第一次我什么都不顧忌地開始愛他。
我最享受的嗜好就是燃一柱香,泡一壺茶,微瞇著雙眼回憶他和我的一點一滴。一個笑容,一句譏諷,一聲嘆息都會反復品味,他在我腦中越發分明。紫藤花開時,回憶繚繞在一片青紫花叢中;溶溶月色下,回憶蒙著一層淡黃紗;寂靜深夜中,回憶伴著晚香玉的馥郁香氣。
相思象野草一般瘋長,我再把它們全部傾注在筆端。待第一場雪花舞落時,裝字稿的大箱子已經一大半都堆滿。
叮叮咚咚的琴聲又響起來,巧慧笑道:“十四爺又在練劍了。”我凝神聽了會,靜極思動,忽地來了興致想去看看十四練劍。我的院落緊挨著他的書房,卻一直未曾去過。說是書房,其實聽沉香說也算是練功的地方。
六角亭中十四的侍妾吳氏穿著雪貂皮斗篷正在彈琴。地上積雪仍厚,十四卻是上身赤膊,持劍而舞。縱騰跳躍,回風舞柳。我看不出招式,只覺得十四出劍越來越快,吳氏盡力想跟上十四的節奏,卻總是落后幾拍,越急越亂,一聲刺耳的聲音,琴弦驟然斷裂。十四手中長劍脫手而去,釘在遠處一株開得正好的梅樹上。撲簌簌紅梅紛紛飄落,白雪中點點紅艷甚是好看。
吳氏忙起身向十四告罪,十四擺擺手,凝視著梅樹上的劍道:“不關你事。”說著看向我隱身的廊柱,呵斥道:“又是誰鬼鬼祟祟的?滾出來!”我笑走到梅樹旁,看著十四問:“這么大火氣?冰天雪地都澆不滅?”
吳氏忙向我行禮,我笑讓她起來。她又向十四行了個禮后,抱琴而去。十四走過來問:“怎么躲在廊柱后呢?要看大大方方地過來在亭子里看,豈不更好?”我看他臉上汗珠不停滑落,抽出手絹遞給他。十四卻未接,只是伸脖子過來,我一笑替他擦拭。我道:“趕緊穿件衣服吧!這么冷的天,又剛出過汗,小心凍著!”十四笑握住我的手問:“我們倆誰冷?”他手心火燙,反倒是我手冰涼。我笑說:“是我冷!那也要套件衣服。”十四低頭替我搓了搓手,雙手拳握著給我取暖。
我笑道:“進屋吧!雪地里立了半天,身子也有些冷了。”十四笑點點頭,并未松脫我的手,依舊牽著我向書房行去。我看他神色坦蕩,也不好太過扭捏,遂大大方方任由他牽著我進了書屋。
十四進屋后放開我的手,吩咐下人去取暖手的小手爐給我。自個披了件外袍在暖爐旁坐下。
我解下斗篷放好,坐到他身旁問:“京城中又有什么事情了?”十四忽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子方道:“是我自個又癡了。皇上不責我們心里怎么能舒坦呢?總是要有的沒的尋些罪名出來罵一罵,警告了群臣不要妄自胡為,心里方舒坦一些。要不然我們再加上年庚堯豈不慪得慌?他罵我們結黨,這‘年黨’可是他自個縱容出來的。”
我默默發了會子呆,問道:“八爺最近可好?”十四蹙眉道:“罵得越來越狠了,不過我看八哥一改謹慎小心的作風,彷似故意留了錯處讓他罵。和我也許久未通過消息,摸不透八哥的心思。”我道:“臨來前我在路上見過八爺一面。他……他已經倦了。只想著離開,如今只是牽絆于弘旺。”
十四驚笑道:“離開?皇上若能放他走,他早走了。可皇上偏偏就要給他職位,命他做事,方好常常折辱于他。甚至以八嫂和弘旺相威脅,‘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十四說完冷笑了幾聲。我低頭道:“離開去找八福晉。”
十四猛地一下跳起來,“你說什么?”我垂頭不語,十四半晌后緩緩坐下,“你倒是很看得開。”我抬頭淡淡一笑道:“如今我才明白死亡有時候是一種解脫。我看不開的只是他還在受苦。”
十四默默發了會呆,立起走到桌旁,提筆就寫,寫完立即叫人進來吩咐道:“呈給皇上。”
我問:“所謂何事?”他心情好似突然大好,呵呵笑起來,“我也不能白生氣呀!寫了首詩去氣氣他!”我道:“怎么和小孩子一樣?什么詩?”十四笑吟道:
“仰首我欲問蒼君,禍淫福善恐未真。豫讓憂死徒吞炭,秦檜善終究何因。
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自來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崗掩寸心。”
十四這是把禛比作秦檜、劉邦,自個是那‘空扼腕’的‘豪杰’。十四得意洋洋地笑問:“能讓他氣半天了吧?”我又氣又笑,嘆道:“彼此氣吧!日子倒是不寂寞了!”
“小姐,明日嫡福晉的壽辰,去嗎?若去就要備禮。”我想了下道:“是個大生辰,壽禮總是要送的,去略坐一下吧!”巧慧點了下頭問:“送什么好呢?”我笑道:“你去那個紅木匣子里看看,揀貴重的就可以了。”巧慧忙去翻起來。
我笑向嫡福晉行禮拜壽,雙手奉上壽禮。眾人簇擁著的嫡福晉今日也是難得的高興。臺上鑼鼓聲喧,臺下笑語滿堂。
我略坐了會,正尋了借口欲向福晉告退,臺上的戲換了一出。麻姑一聲“遵法旨”,水袖一拋一收,面向嫡福晉唱道:
“壽筵開處風光好,
爭看壽星榮耀。
羨麻姑玉姘超,
壽同王母年高。
壽香騰,壽燭影搖,
玉杯壽酒增壽考,
金盤壽果長壽桃。
愿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竟然是《麻姑拜壽》,心內翻騰不休。時光在一首曲子中剎那倒轉。興沖沖學好曲子,在水榭內為十阿哥清唱,十三、十四的戲謔之音。彼時的我們還未知道真正愁滋味。下意識地看向十四,正對上他一雙黑瞳。這一瞬我們兩個是跨越在這個時空之外的人。兩人默默凝視半晌,視線又都投回了臺上。
“……壽基鞏固壽堅牢,
京壽綿綿樂壽滔滔
展壽席人人歡笑……”
我起身悄悄離去,巧慧低聲道:“好歹給福晉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聞,腳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隨我而回。立在院門口,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嘆,推門時不會再見到姐姐了。
巧慧進門點了燈,我坐于椅上一動不動,只是自個出神。巧慧問:“小姐,你怎么了?”我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理會我。”話音剛落,十四進屋對巧慧吩咐:“拿些酒來。”
十四歪靠在我平常日間看書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飲,一句話不說。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時酒杯不停,不大會功夫已經七八分醉。連盡了三壺酒,仍舊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色讓我勸一下,我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照吩咐取酒。
十四忽地問道:“若曦,皇阿瑪駕崩時你在跟前,皇阿瑪真……真傳位給老四了嗎?”
我心驟然一縮,面上卻淡淡笑道:“你怎么也把那些個糊涂人的話當真了?”十四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別人的話我自是不會太往心里去,可額娘和我說,皇阿瑪親口告訴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輕嘆口氣,神色坦然地回視著他道:“十四爺,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對你如何,對皇上又如何,你心中應該有數。她心里一心巴望著是你,錯解了圣祖爺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圣祖爺給娘娘說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圣祖爺的確傳位給了皇上。”
十四直直看著我眼睛深處,好一會后猛然大灌了幾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著地面,愧疚悲傷堵得心一陣陣疼。十四慘笑道:“我終于擱下一樁心事,從今后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閑人!”
十四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聲唱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聲音漸去漸低,一個翻身昏睡過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眼角濕潤,不知是酒漬或淚痕。拿絹子替他拭凈,脫了靴子,蓋好棉被,十四嘴里喃喃道:“皇阿瑪,為什么?我做錯什么了嗎?……”
我緊緊握著手絹,低聲對十四道:“對不起!”轉身對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聲道:“夜已深,就這么歇了吧!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風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腦中依舊無意識地默念著‘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一夜淺眠,唯有一聲嘆息‘樂匆匆’
窗外依舊黑著,聽到十四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來,倒了一盅茶給他,他迷迷糊糊就著我手喝了幾口,復又躺下。我剛走回床邊,他忽地笑起來,“我醉糊涂了,以為是做夢,竟真是你喂我茶喝。”我道:“天還未亮,再睡會吧!”
過了半晌只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他低低問:“睡著了嗎?”我道:“沒有!”他問:“你現在還是睡得很少?”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為何夜里睡不好,現在才懂。在西北時,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往往要侍衛叫才能醒。醒時只覺得怎么才剛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說,還總是做夢,一夜醒好幾次,經常覺得已睡了好久,天卻依舊是黑的。”
我睜眼盯著帳頂未語,夢里夢外,難話凄涼。十四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么時候嗎?”我凝神想了會道:“好似在一個亭子里。”十四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我接道:“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輕嘆一聲,姐姐最終也算得償所愿。
十四道:“當日看你年紀那么小就讀這樣的悼亡詞,臉上凄楚也非‘為賦新詞強說愁’,顯是心中確感傷心。彼時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見了八哥,還把此事笑說與八哥聽,現在想來,八哥輕聲重復那句‘頭白鴛鴦失伴飛’時是何等凄涼的心情。”
窗外天色漸白,兩人寂靜無聲。十四忽地笑道:“你當年還答應過我生辰時唱曲子呢!至今還沒兌現。”我笑道:“當年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被十四爺幾句話一嚇,什么敢不答應?”十四笑道:“你少來!我方說了兩句,十哥就不愿意了。再說就看你隨后打架的氣勢,我還能嚇著你?”
我頭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也是呵呵直笑,“你沒看到自個被十三哥撈起時的樣子,當時沒覺得,后來想一回笑一回,頭飾歪歪扭扭,發髻散了,頭發全糊在臉上,整個一落湯雞,偏偏自己還把自個當老虎。”
室內越來越明亮,在清晨的陽光中,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十四笑問:“聽十哥提起過曾經被你騙了個要求,十哥可兌現了?”我愣了好一會,方想起,笑說:“我自個都早忘了!”十四輕嘆道:“那只怕這一生也只能欠著了!你答應我的總能兌現吧?”我道:“十四爺有命,豈敢不遵,今年生辰剛過了,明年時一定唱。不過到時候可不許你嫌棄!”
從那后,十四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屋內榻上歇息,兩人隔著屏風絮絮而語,有時候回憶以前的事情,兩人時悲時喜;有時候他會給我講西北的風土人情,我聽得份外入神,常常會再告訴他我記憶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細傾聽,兩人說起西北的瓜果時,一致饞得流口水,遺憾道運過來的勢必不能等全熟透采摘,味道可就差遠了。我會笑問他:“西北民風淳樸,女子性情熱烈奔放,可有姑娘給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會?”十四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風流佳話,還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惜不知為何,姑娘一見我要么傻笑,要么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胡子拉雜的大漢拉著我喝酒,我只能眼看著低下士兵一個二個的和姑娘們談笑,心里那個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說起西北時總是妙語連珠,一點小事經他描繪也能把我逗得笑軟在床上。沉沉夜色中兩人的笑聲份外悅耳。
沉香不知底細,只是喜滋滋地樂,低聲問巧慧:“我們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巧慧臉色霎時慘白,呵斥道:“再亂說話,仔細掌你的嘴!”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別往心里去,巧慧也就說說。”沉香蒼白著臉道:“奴婢再不敢了。”從此后明白孩子是個禁忌話題。
巧慧回頭卻拉住我,一味說十四的好話,似乎真想勸我生個孩子。我不想讓她更加內疚,所以不愿告訴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對她說:“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數,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只要我高興就可以的。”巧慧聽完,眉頭微蹙,卻不再多話。
梅花剛落盡,三兩枝性急的杏花,已經灼灼地挑在雨幕里,嫩白的花瓣托著嬌黃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許是靠著溫泉的原因,地熱較盛,近湖的幾株杏花開得尤其好。一泓乍暖還寒的春水,映著岸上堆雪繁花,籠罩在輕紗似的煙雨中,春意盈盈。
巧慧打傘扶我賞了會花道:“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經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著吧!這花謝了還會開的。”我心中暗嘆了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面上卻笑應道:“走吧!”
進屋子讓巧慧磨墨,凝神練了好幾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緩。手里隨意握著鼻煙壺,身上搭著條薄毯靜看門外一川煙雨。那天的雨要比現在大得多,他披著黑色斗篷從漫天大雨中走進來,無意中卻替我化解了一場沖突。當時彷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憶中變得無比清晰。我甚至能記起他斗篷內微濕袖口的花紋。
拿起鼻煙壺,細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未落,心情卻忽似門外煙雨,迷迷蒙蒙起來,三只打架的小狗,一個芳魂已逝,一個幽禁,一個在這里靜坐等候花落。
“主子!”沉香輕輕搖醒我道:“主子累了上床歇息吧!這兒正對著風口,容易著涼。”我搖搖頭道:“我不困。”沉香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笑說:“有話就直說吧!”沉香道:“要不要請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時常打盹,有時剛說完話,一轉頭已經睡著。奴婢聽說……聽說有喜時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沉香忙道:“是,奴婢明白。”
巧慧把傘擱在門外,手里握著一大枝杏花進來,沉香笑贊了兩句,趕著去尋瓶子。我道:“何必呢?還特意又跑一趟。”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歡,摘回來讓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腦中掠過一個同樣嬌笑著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揮開,專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插花。
身子越來越懶,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卻經常說著說著話就走神,自個什么都不知道。連十四都覺得不對勁,吩咐著請大夫。拖延了幾日,終是沒有拗過十四,讓大夫來看。
換了三四個大夫卻都說的是同樣的話,“油盡燈枯。”十四由最初的驚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后的哀憫憐惜,巧慧背過我只是抹淚,一轉頭還要笑對我。我握著巧慧的手,心內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
手上力氣漸小,每天已練不了幾個字。思念無處可去,從心里蔓延到全身,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不過是他。離開他才知道我身上滿是他的烙印,寫他寫的字,飲他喝的茶,用他喜歡的瓷器式樣,喜歡他喜歡的花,討厭大太陽,喜歡微雨……
清晨,白茫茫的霧中,禛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頂端俯看著整個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道‘禛’,他卻一直不回頭,而我怎么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冷漠孤絕的背影。
我又急又悲,正無可開交。巧慧輕搖醒我,一面替我拭汗,一面問:“做噩夢了?”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我只惦記著離愛可以無羈縛,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羈縛?遺憾呢?那是否會讓心日夜不得寧靜?
我愣了好一會,吩咐道:“幫我研墨。”巧慧陪笑勸道:“今日就別練了,等明日好些了再寫。”我道:“我要寫封信,你幫我準備箋紙。”
沉香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會,持筆而書,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大半日才寫好。
人生一夢,白云蒼狗。錯錯對對,恩恩怨怨,終不過日月無聲、水過無痕。所難棄者,一點癡念而已!
當一人輕描淡寫地說出“想要”二字時,他已握住了開我心門的鑰匙;當他扔掉傘陪我在雨中挨著、受著、痛著時,我已徹底向他打開了門;當他護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時,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后是是非非,不過是越陷越深而已。
話至此處,你還要問起八爺嗎?
由愛生嗔,由愛生恨,由愛生癡,由愛生念。從別后,嗔恨癡念,
皆化為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時,可還怨我恨我?惱我怒我?紫藤架下,月冷風清處,筆墨紙硯間,若曦心中沒有皇帝,沒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禛一人!相思相望不相親,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曲闌深處重相見,日日盼君至。
又仔細看了一遍,封好,在信封上寫道:“皇上親啟”。
巧慧和沉香忙把我扶上床躺好,我閉眼吩咐道:“請十四爺過來。”話音未落,十四掀簾而進,巧慧和沉香忙退出。
十四坐在床沿,含笑柔聲問:“今日可有什么特別想吃的?”我道:“沒有,清淡些就好。”
十四道:“你不是說小時愛吃陽關的‘咯什紅’嗎?我已經命人去置辦。對了,還命人去請會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估摸著明后日就能到,到時你有什么想聽的曲子命他奏給你聽。”
我笑了下以示感激,從枕下抽出信遞給他道:“麻煩爺把這個呈給皇上。”十四笑意微僵,默默瞅了半晌后道:“好的!”我握著他手求道:“要快一點!”十四點點頭道:“本來有折子明天要上呈,索性這就命人一塊送走。”說著起身快步而出。
我心下微松口氣,開始算日子。這里距京城不過二百五十里,快馬加鞭,也就兩三個時辰的路程。現在送走,晚上就該到,算富裕些,最遲明天也能到。他下過圣旨不許拖延或晚遞折子,那要么明日,要么后日就能看到信了。路上時間就算一天,那我三天后也許就能見到他。三天!
第四日清晨,特意讓巧慧幫我穿了舊衣。心里似喜似悲,只是盯著窗外發呆。十四來看我時,被我借口想歇息打發走了。
日頭漸高,當空,西斜,我心情一點點黯淡。當天地拉攏世間最后一縷亮光時,整個人也徹底陷入黑暗中。
巧慧看我直勾勾盯著窗外不言不動,低聲問:“小姐是在等皇上嗎?”我喃喃道:“他不肯見我,不肯原諒我。他原來如此恨我,竟連最后一面也不肯見。不!他肯定連恨都沒有,只是覺得不相關,不關心,不在乎而已。”
巧慧捂住我嘴,一面替我擦淚一面道:“也許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朝堂上的事情很難說,被絆住了也是有的。皇上不會不見小姐的。”我心頭忽跳出一線希望,緊握著巧慧手問:“他還是會來的,對嗎?”巧慧拼命點頭:“會的,一定會的。”
又是一天漫長的等待,一分一秒都過得那么慢,我希望時間快一點,讓他出現。可緊接著又開始覺得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他還未出現,怎么就已是下午?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他出現。
希望升起,但又隨著太陽的落去消失。我輕嘆道:“他不會來了!”可心中依舊不死心,第三日面上淡淡,渾不在意,心里卻一直暗暗期待,當太陽開始西斜時,我笑對巧慧說:“他不會來了。”巧慧抱著我,眼淚無聲滴落在我衣上。
紅塵再無可留戀,該交托后事了。我笑對巧慧說,“有些事情要吩咐你,你一定要記牢了!”
巧慧哭道:“以后再說吧,今日先歇息。”我搖搖頭,開始一一囑咐巧慧,將綠蕪的事情也告訴了她,巧慧一面落淚一面點頭。最后巧慧哭問:“如果十三爺也不來,我該怎么辦?”我笑說:“十三爺肯定會來的。”
難得的好睡,醒來時天已透亮,巧慧看我睡得香甜,眉頭舒展了許多,問我穿什么。我道:“那件月白的,袖口繡著木蘭花的。”巧慧依言服侍我穿好,又替我插好發簪,戴好耳墜。我仔細打量著自己,因為臉瘦了,顯得眼睛格外大,膚色份外蒼白,越發襯得眼瞳漆黑。巧慧看我皺眉,忙替我撲了些胭脂上去,卻沒什么好轉,
我笑道:“算了!”倚在她肩頭閉上眼睛,巧慧和沉香把我扶到床上躺好,我只覺得累,暈沉沉又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坐在床旁,輕撫我的臉頰,溫柔憐惜,心中大喜,叫道:“禛,你來了?”十四微愣,應道:“是,我來了。”是禎,而非禛。喜悅迅速散去,悲傷沒頂而來。
十四笑問:“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來了好幾天了,要聽嗎?”我想了下道:“帶我出去走走,杏花已經謝了吧?”十四忙命人用軟兜抬我出去。
陽春三月的太陽暖意融融,我卻覺得身子越來越冷。十四在一旁邊走邊說:“杏花雖謝了,可桃花卻開得正好。”我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燦若霞錦的艷紅桃花,迎風怒放,恣意燃燒。
下人早已在草地上鋪好毯子,十四抱我下來坐好,讓我靠在他身上,靜靜看著桃花,“好看嗎?”我輕聲道:“草色堪綠染,桃花紅欲然。”越發覺得冷起來,十四把我往懷里攬了下問:“冷嗎?”我微搖了下頭。
不知從哪個院落響起了胡西塔爾的聲音,滄桑的男子歌聲遠遠傳來,時弱時響。我聽了會道:“不象維語。”十四道:“倒是奇怪!竟然是首藏歌,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寫的。”
我低聲道:“求你件事情,一定要答應我!”十四毫不猶豫地說:“我答應!”我緩了口氣道:“我不想氣味難聞,我死后,立即將我火化掉,然后找個有風的日子灑出去……”十四未等我說完,就捂著我嘴道:“你要干什么?化骨揚灰嗎?”我喘笑了兩聲道:“不是的。我一直希望能自由自在地來去,卻關在紫禁城中一生,死后我再不要任何束縛。隨風而逝多么美!埋在地下有什么好?黑漆漆的,還要被蟲子吃。”十四又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古人就這些地方看不開,我眨了下眼睛示意不說了,十四方拿開手。“這是我的心愿,答應我吧!”十四沉默半晌,深吸口氣道:“我答應!”
一番話說完,已再無力氣,靜靜看著頭頂的桃花。十四問:“若曦,如果有來世,你還會記得我嗎?”眼前的桃花越來越迷蒙,漸漸變成一團粉紅煙霧,越飛越遠,只有一個絕不肯回頭的孤絕背影越發清楚,我喃喃道:“我會和孟婆多要幾碗湯,把你們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凈。允禵,
好好活著,把過去都忘了,忘記八……八……”
其時恰巧一陣風過,滿樹桃花簌簌而落,彷若一陣紅雨而下,落得若曦滿身都是,月白群衫上點點嫣紅。漫天飛舞的緋紅花瓣下,允禵紋絲不動地坐了良久,忽地緊緊摟住若曦,頭抵著若曦的烏發,一顆眼淚順著面頰滑下,恰滴落在若曦眼角,欲墜未墜,倒好似若曦眼中滴下的淚。
忽強忽弱的藏歌遙遙回蕩在桃花林間,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正文完結)
雍正二年五月
禛讀到“……馬爾泰氏戴紅蓋入府……”蹙了蹙眉,立即就想揉了手中的密件,耐著性子看下去,讀到“……馬爾泰氏只稱嫡福晉完顏氏為‘嫡福晉’,不肯呼‘姐姐’,不顧規矩,提早退席而去,甩下一席不滿的福晉……”禛眉頭舒展,眼睛里不禁帶了一絲笑意。
這人連場面功夫都不肯做了,可見真是對老十四不上心,否則不會當面讓他為難。
雍正三年元月
圓明園內幾株梅花開得正好,坐在書房內,仍舊聞得到淡淡梅香。禛‘啪’的一聲把手中箋紙拍放在桌上,冷笑著對坐在下首的祥道:“你來看看!”祥恭敬上前,拿起細看,“……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自來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崗掩寸心。”
祥心里覺得十分可笑,面上卻不敢露分毫,這兩兄弟倒真是一個娘生的,生氣時都是嘴上先不饒人,尋思著如何說才能化解幾分禛的怒氣。忽發覺低頭看密件的禛,臉色漸漸變得冷厲,猛然把手中紙張揉成一團,緊緊握住。祥琢磨著只為允禵不至于如此,因不知深淺,不敢貿然開口相勸,只靜靜站著。
“你勸朕讓她離開時,不是和朕說,她和十四弟只是個虛名嗎?”
禛說著把手中的一團紙擱在了祥面前。祥忙打開,急急看去,上密信的人細細寫著允禵側福晉馬爾泰氏觀允禵舞劍,為允禵拭汗,允禵替其暖手,兩人說笑,不顧忌世俗牽手而行。
祥琢磨了半晌,方慎重開口道:“一則,若曦自小對男女之防都看得很淡,越是坦蕩反而越不在意。二則,寫信的人并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什么,只聽到笑聲,看到動作,這些事情落在外人眼里仿似很親密,也許當事人并不如此想。”
雍正三年二月
禛立在屋檐下看著飛泄而下的大雨,一動不動,雨水順著風勢,落在他身上,漸漸半個身子濕透。高無庸低聲勸了兩次,禛一語不發,高無庸不敢再勸,可事后又怕被皇后責罵,滿腹愁緒中想著此時若曦姑姑在,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禛站了許久,心思好似百轉千回,實際腦里翻來覆去就一句話“十四爺允禵夜宿于側福晉馬爾泰氏屋中,時聞歡娛笑聲。”禛猛然轉身進屋,提筆下密旨道:“從今爾后,爾等只需報奏允禵相關事宜,其側福晉馬爾泰事一概不許再奏。”
雍正三年三月十三日
允禵快步走進書房,看著手中的信,滋味莫辨,這四字寫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我的側福晉卻寫得一手和老四一模一樣的字,傳回京城,又是一個大笑話。輕嘆口氣,重新拿了個略大的信封,提筆揮毫道:“皇上親啟”,將原信裝了進去。收好要上呈的奏折,和信一塊遞給一旁侍衛吩咐道:“盡快送到京城。”
雍正三年三月十四日
禛拿起允禵的信看了一眼,丟在一邊,只顧拿折子看。不知道又寫什么歪詩泄憤,朝中近日鬧心事不少,實在沒功夫理會他。
雍正三年三月二十一日
“允禵側福晉馬爾泰氏昨日歿。皇上曾訓斥昔廉親王焚化珍珠、金銀器皿等物為母治喪,奢靡浪費,并于雍正元年十月二十一日下旨:‘今后八旗辦喪事有以饋粥為名,多備豬羊,大設肴饌者,嚴行禁止,違者題參治罪。’,臣觀允禵欲奢靡治喪,特參奏皇上……”
禛霎時如遭雷擊,手中毛筆跌落在折子上。
剛進屋準備請安的祥大驚,從未見過皇兄如此失態,立即問道:“皇兄,發生何事?”禛目光定定,半日仍無一言,只有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祥忙端起桌上熱茶遞給禛,一面道:“皇兄,先喝口茶。”說著眼光瞟向桌上墨跡斑斑的折子,一行字立即蹦到祥眼中,“……馬爾泰氏昨日歿……”心大力一抽,手一抖,茶盅跌落在地。
禛驚醒,從龍椅上跳起,自語道:“朕不信,朕不信她會如此恨朕。”說著忽然醒悟,在書架上翻找起來,一本本折子被扔到地上,抓起上有允禵所書的‘皇上親啟’四字的信,禛手微抖著拆開信封。又一個信封,‘皇上親啟’,他不可能再熟悉的字跡躍入眼簾時,禛眼前一黑,身形晃動,祥忙一把扶住,看到皇兄手中的信封時,眼前變得迷蒙。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一日夜
空落落的院子內,只幾點微弱燭光隱約閃動,允禵不知隱在何處。領路侍衛對祥恭聲道:“只爺一人在守靈,因爺說福晉喜靜,不……”隨在祥身后,一身微服的禛冷聲道:”閉嘴!這里沒有福晉。”侍衛一哆嗦,不明白為何十三爺的隨從竟然比十三爺更加威勢攝人,全身冷意逼人。不愿再在陰森森的院落內久呆,立即向祥行禮告退。
席地坐于屋角的允禵聞聲,心內微驚,緊了緊手中一直捏著的金釵,塞回懷里,拿起地上的酒壺大灌了一口,撫著懷中的罐子。若曦,他終究來了!
禛盯著靈堂外的白幕,半晌未動。祥也是怔怔出神,上次分別時還想著可以來看看她,總有機會再聚,未料竟是永別。想到此處心酸難耐,又覺得此時最傷心的人不是自己,忙打起精神輕聲道:“四哥,我們進去吧!”
禛微一頷首,舉步而進。
靈堂內只有一個牌位,竟然沒有棺柩。禛悲痛詫異之余,忽地心生一絲希望,她也許沒有走,只是……只是……,想到此處,扭頭四處找允禵,喝道:“允禵,出來見朕!”
允禵凝視著立在白燭旁的禛淡淡道:“我在這里。”禛,祥看向縮坐在一團黑暗中的模糊影子。祥問:“十四弟,為何不見棺柩,只有牌位?”
允禵起身走到桌旁,把懷中的瓷罐放于牌位后道:“若曦在這里。”
禛一瞬時未反應過來允禵的意思,待明白,氣努悲急攻心,再加上快馬加鞭趕路的疲憊,身子搖晃欲倒,祥忙扶住,問道:“十四弟,究竟怎么回事?”
允禵淡淡道:“怎么回事?我把若曦尸身火化了唄!”
禛悲怒交加,一個耳光向允禵甩過去,祥忙架住,勸道:“皇兄,你先冷靜一下,十四弟絕不會如此對若曦的,問清楚再說。”
允禵冷笑幾聲道:“你這會子急了?早點干嗎去了?你知道若曦眼巴巴地等了你幾天?現在做這個樣子給誰看?”禛罵道:“你自個干的好事,你來說朕?”
祥道:“因為信封上是你的字跡,皇兄誤會又是你寫信來挑釁,所以丟過一邊未及時看。”
允禵臉色微變,呆了一會,道:“即使信沒有收到,可這府里到處都有你的探子,他們就不會向你說若曦的事情嗎?”
禛恨盯著允禵不語,祥恨嘆道:“你故意搞出那么多花樣讓皇兄不愿意再聽有關若曦的奏報,你還要問嗎?”
允禵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喃喃道:“原來如此!”撲到若曦牌位前叫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成心讓你傷心失望的。那次梅花樹下我確是故意誘你做親密之舉給林中窺視的人看,只因心中憋悶,想氣氣皇兄。可后來我絕非有意,我只是真心喜歡和你聊天暢談,象回到小時候,心變得很平和,睡得很香。雖然隔著屏風,可知道你在一旁靜靜睡著,我心里……”
禛喝道:“閉嘴!”祥滿面悲色,看著若曦的牌位,為什么蒼天總是弄人?竟連恨意都無處可去,“你究竟為何要……要這樣對若曦?不肯讓皇兄見她一面。”允禵道:“是若曦自己要求的,她一直懇求我,說讓我找個有風的日子把她隨風散去,這樣她就自由了。她說她不想有不好的味道,說不想呆在黑漆漆的地下,說會被……會被蟲子咬。”
禛、祥兩人一愣,祥抑著悲傷道:“這古里怪樣但又很有些歪理的話是若曦說的。”禛盯著若曦牌位,伸手去拿瓷罐,觸手時的冰冷,讓他立即又縮回了手,痛何如哉?
半晌后才強抑著顫抖,輕輕撫摸著瓷罐,心頭的那滴眼淚一點點蕩開,啃噬著心,不覺得疼痛,只知道從此后,心不再完整,中間一片空了。
禛猛然抱起磁罐道:“我們走!”允禵一個箭步攔在他身前道:“若曦如今是我的側福晉,你不能帶她走。”
禛淡淡道:“是不是你的福晉,是朕說了算。輪不到你說話。朕本就沒有讓若曦的名字記錄在宗譜中。你們也根本未行大婚之禮。”
允禵怒聲道:“皇阿瑪臨去,我未見上最后一面,額娘去,我又沒有見上最后一面,如今我的福晉,你要帶走,你也欺人太甚!”
禛冷笑道:“是欺負你,又怎么樣?”允禵氣得手直抖,祥忙道:“十四弟,你體諒一下皇兄現在的心情。何況我覺得若曦會愿意和皇兄走的。”
允禵大笑道:“笑話!若愿意,又何必出來?”
不知何時立在門側的巧慧幽幽道:“十四爺,您讓皇上帶小姐走吧!小姐是愿意的。”說完對禛行禮請安道:“皇上請隨奴婢來一下。”
禛舉步跟上,祥看著臉色青白的允禵道:“你若真把若曦當朋友,就不要再和皇兄爭吵了,特別是當著她的面,她這一輩子的左右為難,痛苦一直都是為八哥,為你們。如今人已去,還要讓她難過嗎?”允禵默了一會,微一頷首,祥輕拍了下他的肩膀,轉身快步追禛而去。
巧慧指著院中紫藤架下的藤椅道:“小姐最愛坐在這里沉思,能整日不動不說話。”進屋看著書桌道:“小姐每天都花很長時間練字,直到最后手上實在沒有力氣才作罷。”說著打開桌旁的大箱子道:“這全是小姐所練的字。”
禛把懷中的磁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揀起一張湊在燭旁細看,全是自己的筆跡,但又不盡然,筆筆相思,字字情意,她把心中的相思全部傾訴在筆端了。
祥看了一篇,輕嘆口氣,滿滿一大箱子,為什么離開后才能毫無顧忌地愛呢?
巧慧捧出一包東西,木然道:“小姐沒說這些東西怎么辦。奴婢本想留著的,可想著也許給皇上更好。”
禛打開包裹,隨手拿起首飾盒旁的細長紅布包,解開竟是一只白羽箭,似乎已經被摸挲了千萬遍,整個箭桿光滑無比,禛微微詫異了一瞬,驀然反應過來,本以為不可能再痛的心,居然又是一下徹骨刺痛,身子一軟,癱坐在椅上,禛手中緊緊握著箭,“她臨去前說什么了嗎?”
巧慧道:“沒有話給皇上。”禛長嘆一聲,心中的淚意終是泛到了眼中,扭過頭道:“你們先出去,朕想獨自和若曦呆會。”
允祥和巧慧忙退出,巧慧低聲對允祥道:“十三爺,小姐有東西給你。”兩人進了巧慧屋子,巧慧點亮燈,從懷里掏出封信和布條遞給允祥,允祥越看眉頭越緊,看完后出了會子神,把信在蠟燭上燒了。拿著布條看了一眼,輕嘆口氣,收進懷中。
巧慧又捧了一個紅木匣子出來,“小姐沒什么富裕的銀子留下,這些東西讓我分一半給王喜王公公,不過……”允祥道:“若曦走后不久,王喜就失足落水淹死了,這些錢財他已用不上。”
巧慧愣了一瞬,輕聲道:“不過小姐當時說完這話,嘆了口氣又說王喜是聰明人,這些大概用不上了,轉贈給他的父母弟弟吧!”允祥點點頭,“皇兄已經厚賜了王喜的家人。”
允祥看著巧慧柔聲問:“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巧慧道:“主子和小姐都留了不少財物給奴婢,小姐說,隨奴婢心愿。可奴婢愿意去服侍承歡格格。小姐留了個玉佩給格格。”)
允祥點頭道:“我本也想接你回府的,可又不愿勉強你。既然你自個愿意就更好。接了承歡回來,也不怕沒人管束她了。”
雍正四年三月
允禩、允禟削去宗籍,其子孫俱撤去黃帶,其有品級的婦女一并銷去品級。正藍旗都統音德等將允禩、允禟等更名編入佐領事議奏請旨。得旨:“爾等乘便行文楚宗,將允禟之名并伊子孫之名著伊自身書寫;允禩及其子之名亦著允禩自行書寫。”本月十二日,允禩自改其名為“阿其那”,意為“俎上之魚”,改其子弘旺名“菩薩保”,祈求雍正能像菩薩一樣的大慈大悲,免弘旺一死。允禟拒不改名,五月十四日,雍正將允禟改名為“塞思黑”,意為“討厭鬼”。
雍正四年八月
諸王、貝勒、貝子、公,滿漢文武大臣公同議奏“阿其那”允禩罪狀四十款,議奏“塞思黑”
允禟罪狀二十八款,議奏允禵罪狀十四款。諸王大臣等請將阿其那、塞思黑、允禵即正典刑,以為萬世臣子之炯戒。
禛命塞思黑回京置罪,允禟一路談笑如常,面無懼色。禛怒,命監禁于保定,嚴加看管。
禟被羈押于小屋,四面圍以高墻。禟入居后門立即被封閉,吃喝拉撒俱在其內,院子四周由官兵晝夜輪班看守。禟監禁期間的日用飲食之物都按犯人之例供給。
坐于黑室中,披頭散發的允禟笑道:“十三弟不在京城享福,怎么跑這里來了?”往日養尊處優的九哥,面色青黃,屋內氣味騷臭,唯一沒變的就是眉梢眼角的桀驁,允祥心里本有的幾分恨意散去,淡淡道:“我受人之托來給九哥送東西。”
允禟看著從小窗內遞進的小瓷瓶未動,允祥道:“鶴頂紅。”允禟一愣,忙伸手接過,“為何?難道皇上已經折磨夠了?終于肯給我們一個痛快了?”
允祥道:“皇兄怎么可能這么輕易饒恕你。若非你,弘時怎么會和皇兄父子疏離?玉檀怎么會死?若曦的孩子能掉?她又怎么會選擇離皇兄而去?以至最后天人永隔。十分心痛必要我們承受五分,你做到了!”
允禟笑著拋了拋手中的瓶子道:“那你這是為誰而來?”允祥道:“若曦托我的。”允禟呆了一下道:“她已經走了多久了?”
允祥道:“她說如此做只為了自己妹妹,你可以依舊討厭她。你若愿意領玉檀的情就留下藥,若不愿意可以還給我。”
允禟心內牽痛,女人對自己而言不過兩個用途,一個是用來穿的,身子怎么爽怎么來,一個是工具,籠絡人心,刺探消息。而這些女人對他的想法,他心中也一清二楚。可玉檀,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還是能懂卻不愿懂?
冰天雪地里,被鞭子抽得血跡斑斑卻不肯松手的瘦丫頭;握著筆,忽然被自己摟在懷里嚇得渾身戰抖的清秀少女;站在宮墻的角落處默默凝視自己的宮女。
沉默半晌后低聲道:“我領了!”允祥從小窗內扔進一塊布條,看了允禟一眼道:“就此別過!”
允禟直等到允祥腳步聲消失良久,方撿起布條,“……玉檀不悔!無怨!……”不悔!無怨!為什么不是恨?為什么?允禟放聲大笑起來,若曦,你不愧是老四的女人,比他還狠!他只能折磨我們身子,我依舊談笑以對,不過一死而已。可你居然讓我連死都不能安心,要心帶后悔憐惜。
八月二十七日,禟逝,時年四十三歲。
雍正四年九月
允禩把玩著手中的小瓷瓶,笑問:“你這樣一而再地幫我們,皇上不會責怒于你嗎?”
允祥淡淡一笑道:“回頭我告訴皇兄是若曦臨終的意思,皇兄即使生氣,也不會說什么的。畢竟皇兄連若曦想見他最后一面的愿望都未滿足,這么點小心愿總不會再讓若曦失望。”
允禩靜默了會道:“我去后,如果可以保住全尸,麻煩你將明慧的骨灰與我合葬,如果是被粉骨揚灰,那也麻煩你把她的與我撒在一起吧!生前我未能做到與她長相廝守,死后希望能遂了她的心愿。”
允祥心中酸楚,用力點點頭。
允禩猶豫了下道:“弘旺……”允祥鄭重地道:“皇兄不會降罪于弘旺的。”想了想又道:“八哥請放心,我在一日必看顧他一日。”
允禩道:“十三弟為我所做一切,今生是無以為報了!”說著理了理長袍,向允祥行了一個大禮,允祥急得在窗外直說:“八哥,不可!”
允禩行完禮后,轉身面朝墻壁而坐,再不回頭。頭發梳理的紋絲不亂,背脊雖瘦卻依舊直挺。
允祥凝視半晌,向允禩靜靜行了一禮后轉身離去。
九月十四日,允禩亡,時年四十六歲。
雍正八年五月
怡親王允祥薨逝,禛諭令恢復原名允祥。下諭列舉允祥一生功德,配享太廟,謚號曰賢,以“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加于謚號上,又用自己的藩邸積蓄,為允祥修建陵園。
雍正八年臘月三十
光線一絲絲收攏回西邊,落日半躲在云后,撒出紅橙黃金,映得朵朵暮云象熔了的金子般,將半邊天空化成火海。又抖落赤朱丹彤,在紫禁城連綿起伏的琉璃瓦、金頂上濺出無數奪目的亮點,白日里莊嚴肅穆的紫禁城籠罩在一團金碧輝煌中,宛若天宇瓊臺,華美不可方物。
禛立在景山頂端,身子沐浴在輕柔的暖光中,俯瞰著橫在他腳下的整個紫禁城,眼睛深處卻空無一物,宛如荒漠上的天空:遼遠、寂寞。
愛與恨都已離去,只剩他了。
雍正十三年十一月,禛駕崩,時年五十八歲。廟號世宗,乾隆二年三月,葬清西陵。
圣祖十子允礻我,乾隆二年,得釋,封輔國公。乾隆六年,卒,詔用貝子品級祭葬。
圣祖十四子允禵幽禁于壽皇殿內。乾隆十二年,得釋。乾隆十三年,晉恂郡王。乾隆二十年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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