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六百七十九章 數管齊下難支撐,顧國忘家非佳話
第六百七十九章數管齊下難支撐,顧國忘家非佳話
對于大多數文官來說,正二品大約是這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進士入仕一般是從七品開始,一路熬資格考功遷轉,能在頭發花白之日熬上四品的,就已經算得上是圓滿了。而哪怕是因薦舉一下子跳到三品布政使或是四品知府,今后的仕途也未必穩當。撇開如今新設的一品三公三孤之位不提,能夠升至二品京堂,就已經可以說是文人的一生極致。
然而,二品的武官雖不至于不計其數,但在朝堂上卻沒有多大分量。且不說十三省的都指揮使司就有十三位正二品都指揮使,就是五大都督府的都督僉事就至少有幾十人。在他們上頭,還有從一品都督同知和掌管都督府的正一品都督,再往上還有公侯伯等諸多勛貴。于是,同是正二品,這文與武之間的重要性卻是天壤之別。
因此,袁方的正二品都督僉事可以說是閑職中的閑職。畢竟,南京的五府早就比不上北京的五府,都督之職幾乎都是虛設,其余都督同知都督僉事都是無定員。他每月的俸祿是六十石米,由于是高品官,四分支米六分折鈔,以一石米折鈔二十五貫計,便是每月二十四石米,九百貫鈔,那些家口多的興許入不敷出,他這日子過得卻是綽綽有余。
他是節儉慣了的人,在新街口買了一座三進的宅子,雇了兩個老仆兩個馬夫一個廚娘,此外就是京里帶下來的四個長隨,日子過得優哉游哉。平日除了上衙點卯,便是在家里種花養草,甚至也會和雇來的老仆下上一局象棋。由于歷來就是門可羅雀,因此左鄰右舍甚至沒幾個知道這位曾經是手握絕大權柄的錦衣衛指揮使。
這會兒乃是午間,袁府內外一片靜悄悄。江南的初夏熱得早,這會兒太陽高照異常炎熱,幾只麻雀懶洋洋地站在樹枝上,無精打采地沒一個愿意啾上一聲。一只干瘦的老貓伏在屋檐底下的陰影里,蜷縮成一團打著盹。老仆和廚娘都去睡午覺了,四個長隨也有三個不在府中,只書房門口站著一個,但這會兒他卻仿佛睡著了。只偶爾傳來幾聲早蟬的清鳴,這安靜的大宅子才多了幾分生氣。
“大人,這不是我干的!”
書房中并不單單是袁方一個,還有一個那個男妝打扮的女子。袁方聽到這回答,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心里又想起了初次見到她的情景。那會兒她雖說重傷初愈面色蒼白,但卻在妝容打扮上極其上心,那種精致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婉約,北地女人的豪朗,偏露出一種倔強的意味。此時此刻,見那雙眼睛坦然直視著自己,嘴唇亦是抿得緊緊的,他不禁哂然一笑。
“我讓你留在京城,你偏偏偷偷摸摸跑了下來。我讓你不要妄動,你偏偏卻去打了那個劉觀一悶棍。既然敢做,那么還有什么不敢當的?手長在你身上,以我現在的能耐,難道還能拿你怎么樣不成?”
這話說得平平淡淡不帶任何火氣,但林沙聽著卻只覺得一顆心猛地一縮,竟是再也維持不住那張緊繃的倔強臉。猶豫了好一會兒,她方才低下頭承認道:“屬下只是不忿那劉觀用這等卑鄙手段算計大人。雖說您棋高一著讓他吃了個啞巴虧,但人到了他的手上,天知道會捏造出怎樣的勾當。屬下思來想去,便只好用這簡單的手段。那些文官最重臉面,猶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給他當頭一棒,看他這個左都御史還怎么扮黑臉!”
剛剛一直面色冷淡的袁方聽到這解釋,心下不禁莞爾。雖說他對林沙的擅作主張很是不滿,但對于這個簡單粗暴的法子卻贊賞得很。他那一招占得先機固然不假,但事情能鬧得滿城風雨,靠的卻是那個徐珵,后頭張越再一出面,事情更鬧大發了,劉觀自然投鼠忌器。只不過,要說真正把這家伙的囂張氣焰打壓下去,林沙那一棍子確實打得好。
看見袁方仍然不說話,一貫鎮定的林沙頓時更慌了,把心一橫,索性一躬到地:“大人若是怪罪,屬下愿領責罰!”
“那我罰你回京城去,你可樂意?”袁方依舊沉著臉,見她猛地抬頭,這才沉聲喝道,“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雛兒了,應當知道京城和南京孰重孰輕!若是因為你離開那兒而有了什么閃失,你擔當得起?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你難道連這種道理都不懂?我雖說退下來了,可也不是任別人揉捏的軟柿子,你不用瞎操心。給我直起腰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此時書房大門緊閉,里頭連扇窗也沒有,自是悶熱難當。被這話一激,林沙心頭一凜,原本就濕漉漉的額頭更是大汗淋漓。咬咬牙站直了身子,見袁方面沉如水沒有任何松口的意思,她再也不敢打其他主意,竟是想都不想就垂手應道:“屬下這就趕回去。”
袁方點了點頭,正預備再囑咐幾句,忽地聽到外頭有動靜,便沖林沙擺了擺手,隨即便走到了門邊上。下一刻,門外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緊跟著便是一個壓低了嗓門的男子聲:“大人,北京那邊傳來緊急消息。”
聽到是這個,袁方立刻打開了門。門外赫然是早上出門的那個長隨,他敏捷地閃入了屋子,而侍立在外頭的另一個長隨仍然靠在廊下柱子正打盹,仿佛絲毫沒覺察到動靜。前者進屋之后,看也不看那邊的林沙,只彎腰向袁方行了禮,又雙手呈上了一封信函
袁方拆開一看,隨手一翻,見厚厚四頁紙上盡是些不著邊際的閑聊話,便擺了擺手令其退出,等大門緊閉之后,他才回到座位上,拿過另一張紙,從這信函上按照約定的暗數擇出了一個個字寫在紙上,等寫完了之后,這才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
“帝建弘文閣,以學士楊溥掌閣事,又令選文臣有學識者直弘文閣。帝常幸景福宮郭貴妃,早朝時有罷廢,后頗有微辭,雖諫,帝不能聽。近月以來,帝曾五次傳太醫請脈。”
看完之后,他隨手把這張紙遞給林沙看了,待其驚愕地雙手遞還,他這才將其湊在燭火上燒了,又吩咐說:“京中近期極可能有變,你立刻回去。從南京到京城的水路陸路,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一定得保證這兩條路暢通無阻。還有,抵達京師之后,消息每日一遞,不計成本,務必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南京。”
盡管看了剛剛的密信,但林沙尚未往最糟糕的那個方面去想,因此仍有些猶疑。然而,哪怕她并不想離開,可之前已經是受了申飭,她不敢再有違逆,躬身行禮之后便點了點頭。她不走正門,直接從屏風后頭的暗門悄悄走了。等到機關復原之后,袁方就出了門去,輕輕咳嗽了一聲。剎那間,那個仿佛一直在打盹的長隨一個激靈竄了過來。
“你去給胡七傳個口信。”袁方將剛剛信上的內容復述了一遍,等到那長隨點頭,他又額外囑咐了一句,“讓他設法把消息送到朝天宮,心里也有個數目,別以為這世道就太平了。”
等到那長隨走了,他不禁負手望著絲毫沒有一絲云彩的湛藍天空,漸漸有些出神。當今皇帝足足當了二十多年的儲君,手段心計俱是非比尋常,眼下的朝堂就和這天空一樣,沒有什么東西能遮擋得住那輪烈日。只是,皇帝太快太急,弘文閣絕不是單純地匯集文學之士,畢竟朝中已經有了翰林院,那恐怕有分文淵閣之權的意思。
要挾制武臣,制衡文官,還要縱情聲色,本就身體不好的皇帝還能堅持多久?
朝天宮,習儀亭。
鞠躬、拜、興、拜、興……五月大熱天,身穿那一身厚重的祭服原本就已經是莫大的折磨,更何況在大太陽底下跟著贊禮官的大聲吆喝跪拜行禮。處在靠后位置的張越眼下正是滿頭大汗,而他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前頭那些花甲老臣們踉踉蹌蹌的光景。只是剛剛那一會兒,他就看到兩個年邁官員被架到了樹蔭底下歇息。
這已經是他在朝天宮待的第三天,后日便是正式的祭孝陵。由于隨行禮部官員無不是禮儀嫻熟之輩,再加上足足演習了三次,能把官做到這個份上的沒有一個笨蛋,那些規制儀程如今無不是爛熟于心。到時候上了山上,便不似平地這般炎熱,再加上祭陵都是清早,自然也不會像如今這般因為反復演習而弄得有人中暑。
好容易捱到了散場,眾官員紛紛起身。在最前頭的位置,被人敲了一悶棍的劉觀并沒有缺席,那一棍力道恰到好處,只在這位尊貴人士的額頭上留下了一片烏青,仿佛只是平常磕頭磕出來的。只不過,如今那位動輒雷霆暴怒的永樂皇帝已經龍馭上賓,群臣再少有硬碰頭直諫或是磕頭如搗蒜求饒的時候,這塊烏青自然格外顯眼。
張越看見人人都不自覺地避著那位都御史大人,忍不住也朝那烏青看了一眼,隨即方才和一旁的章旭交談了兩句,這才一塊到了一旁陰涼的亭子中。這里坐著的都是些南京官,此時,一個雜役道人提著桶上來,給眾人奉上了一碗碗綠豆湯,幾個人飲了,就有人低聲說道:“咱們這位劉大人自打到了南京,聽說往北京的參奏折子赫然是三天一本,從來沒有斷過。”
“咳,別提這個。如今是邪門了,南京城四處雞飛狗跳!南京守備沐大人家里死了個侍妾,傳出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定國公家里頭幾個兒子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打破了頭;武定侯更是好,貴妃娘娘送了幾樣賞賜過來,就這么點事家里也是鬧開了。”
趙羾雖說不如從前得意了,卻畢竟是方正的人,不愿意摻和這些閑話。看見張越也是坐在一旁不吭聲,他便起身招呼了一聲。張越順勢站起身來,兩人一起到了旁邊那棵大柳樹的樹蔭底下。雖說那棵古柳至少也有幾十年的歷史了,枝葉繁茂,但熾烈的陽光還是星星點點從樹葉的縫隙中灑落下來,照得人身上斑駁不明。
當初在兵部,一個是頂替方賓上任深得信賴的二品尚書,一個是常常面君寵信最好的五品郎中,如今雖到了南京,但像這么面對面卻還是第一次。此時這么互相一打量,趙羾發現張越一如從前,瞧上去甚至比從前更沉穩;而張越卻看見趙羾兩鬢已經完全白了,面上的皺紋亦是多了無數,瞧上去竟有一種凄苦的老相。
“三年為客寄龍沙,望斷南云不見家。惟有受降城外月,照人清淚落胡笳。”
聽到趙羾突然低吟了這么一首詩,張越微微一愣,正要開口詢問,卻只見趙羾轉過了頭來:“我自洪武年間出仕,至今已有三十余載,如今再沒有什么上升的地步,大約離致仕之日也不遠了。當初同僚一場,我對你不曾有什么照拂,如今卻想求你一事。”
張越正在琢磨趙羾剛剛那首詩,聽這位老尚書如此說,他便連忙拱手答道:“若是下官能做到,自當盡力。”
“元節風華正茂,日后有的是大展才干的時候。我只望你日后貴甚之時,能在有人對我落井下石之日拉上一把。趙家只我一人出仕,其余大多都是依附門下,我在一日還能照拂他們一日,若不在位,則趙氏恐怕就此蹉跎了。”
見張越似有疑問,他又苦笑道,“我知道元節你想說些什么,但凡家里有一個成器的,我也不會厚顏向別人交托此事。少時以為心懷天下便是大志,如今身已老朽才明白,若是顧國忘家,縱使一身清名,也會毀在后人手中。元節你還年輕,我和你說這些,不過是希望你能引以為戒。如今我在南京雖算不得多有權勢,但你若是有什么為難之處,盡管來找我就是。”
官場上老少提攜照拂本就是常事,因趙羾所求并非難為,張越略一思忖就答應了。只趙羾的顧國忘家之感卻讓他深受觸動,他設法勸了楊士奇把兒子接到身邊,可不就是為了讓這一位不至于抱憾辭世?他雖然也還年輕,可趙羾所說確實是至理,他卻不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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