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時衣 番外 春夢
木球滾遠了,男孩兒跑過去撿拾。
木球滾到了一個人腳下,那人彎下腰,選把球撿了起來。
木球已經舊了,上面曾經涂過漆,也都已經剝落。
男孩兒生得虎頭虎腦的,身上的衣裳短了一截,還打了好幾處補丁,他看著眼前的這人————
雖然他年紀不大,也懂得貧富貴賤。
這個人,明顯是位貴人。
那個微微一笑,把球遞還給他。
他拿了球路了兩步,又回頭看。
那貴人朝巷子里走去。
這人笑起來的時候,真好看。
門環被叩了兩下,院子里有人問:“是誰?”
“胡嫂子,請開開門。”
里面應門的是個中年婦人。不,其實仔細看,她的年紀并不算大,大概還沒有三十歲。但是操勞的生活比歲月風霜更能摧殘一個女人的青春。
她怔了一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沈大人······快,快請進來吧。”
院子很小,一大盆各式衣裳泡在水盆里頭,屋里也窄,很凌亂。
“您······”她也不招呼他進屋了,只拿了個矮凳出來:“您坐吧。”
院子里靜了一會兒,她把木盆拖過來,繼續洗衣服。
“日子怎么樣?”
“過得去。我當家的往南邊兒跑,販點兒貨賣,我再接點零碎活計貼補一下······”
“我打聽了好長時間才知道你住在這兒。”
“嗯。”女人更用力的揉搓著:“公主······下葬之后,我就被放出來了,嫁了人,還生了兩個孩子。大人這幾年,過得還好?”
其實她都聽說過,沈靜沈大人官運亨通,所說會進內閣,說不定將來就是最年輕的宰相。
他怎么會過得不好?
沈靜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他有許多的疑問,可是這時候,卻都問不出來······
“大人是有話想問我吧?”
倒是她先開了口:“我猜大人是有事情想問我。”
沈靜忽然覺得心微微的縮了起來。
“大人是不是想知道,公主當年懷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沈靜臉上浮現出一絲狼狽。
已經很多年,沒人能讓他這樣措手不及,不知應對。
“大人記不記得,那年,去護國寺的時候······”
沈靜悚然一驚。
“可是那時候······”
“是啊,大人喝醉了,不記得。”她已經麻木的神情中迸出憤恨和無奈:“只有公主和我知道······公主說你不是有心的,她也不是因此給你增添什么麻煩······”
沈靜緊緊攥起拳,還是忍不住的抖。
“為什么······她一直不告訴我?還騙我說不是······”
“公主要是說了,大人還有今日的前途嗎?沈家還有今天的顯赫嗎?”
是啊······
“可是她有了身孕!”
那是他和她的孩子,她總應該告訴他一聲,而不是自己先服下墮胎的藥物······
“那是貴妃娘娘逼她的,要是她不先下手,貴妃娘娘手里拿住了把柄,就要把事情掀開了······”
那個漆黑的晚上,五公主服藥之后血流不止,咬住枕頭不肯發出聲音來。
不能讓人聽見。
這一切都見不得光。
她在床前轉來轉去,心急如焚。
公主要是死了可怎么辦?
她的苦有誰知道?
誰能救救她?
“我急得沒有辦法,只能托人去求大人幫忙,公主那時候已經不醒人事了,她并不知道······要是她還清醒,哪怕只有一口氣在,也不會允許我那么做的······”
在心里埋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終于挖了出來,赤裸裸的攤在陽光底下。
“公主從沒有······對不住你。五駙馬······他早就被酒色積病掏空了身子,公主和他根本只是扮個樣子,不是真正的夫妻。公主她從來都只有你一個······”
響晴的天,卻有水珠一滴滴的落下來,掉進洗衣的水盆里。
“大人······您走吧。我們這窮街陋巷的,不是您久待的地方。”
沈靜站了起來,慢慢從袖里掏出一個小包,放在自己坐過的凳子上。
“大人拿回去吧,我不要!”
“留著吧······讓孩子,穿得暖和些······”
沈靜一步一步的朝外走。
天那么藍,陽光那么刺眼,讓人眼前一陣陣的發暈。
他手伸進懷中,攥住那個貼身戴著的荷包。
里面是最后一次見面時,五公主給他的。
一綹頭發。
那時候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可是他卻沒有明白過來,只看著那頂繪著白梅的傘,在雨中漸行漸遠。細長綿密的雨線,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簾幕,將她和他永遠的分隔開來,分隔在生與死的兩端。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和一群少女站在一起,御花園中花開的錦燦燦的,她抬起頭朝這邊望過來。
那一眼,他一直記得。
在護國寺的時候,他看見她了,遠遠的。她也看見他了,目光同樣只相接了一瞬間。
他出了護國寺之后,就進了道旁的酒肆,一杯又一杯的下肚,可是心里那道坎,多少酒也澆不平——
如果他沒有喝那么醉,如果他再清醒一些······
他就會知道他其實不是做了一個春夢,在夢中得償宿愿······
那時候一切都糊里糊涂的,他喊著她的名字,緊緊抱著她。這個夢他只想做得長久一些,再長久一些······
可是,夢終于醒了。
她,還有他的孩子······
在他根本就不知道的時候,悄無聲息的全失去了。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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