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三 第五百一十九節 觀禮臺的對話[上]
袁世凱不是沒有想過,讓北洋軍方陣通過觀禮臺時以相同的方式向皇帝致敬,幾名軍事顧問也非常熱心和誠懇的向他提出了這個建議,一副想要和負責訓練三個獨立步兵旅的同僚比賽的姿態——他們的解釋是,“西點的精英絕對不能輸給弗吉尼亞的野雞和安納波利斯的水獺”,不過袁世凱始終沒有弄清這句話的含義——不幸的是,這個要求對于許多士兵來說實在太困難了,他們要么不能立即對命令做出反應,要么就是反應得太早,或者就是行禮的時候不能繼續保持隊列的整齊。
軍事顧問最后只能承認,沒有幾個月時間進行嚴格訓練,那個設想的唯一用處就是降低皇帝對北洋軍的評價,然而閱兵迫在眉睫,沒有那么多時間準備,于是它就被放棄了,沒有真正實施。
袁世凱原本以為他的競爭對手的情況也是如此。畢竟,同一個公司的軍事顧問,相同的訓練方式和準備時間,他們不會比他做得更好。在張紹曾的方隊經過皇帝面前之前,他還很放心,很淡定,然后就是沉重的打擊。
他已經沒有機會重新獲得皇帝的賞識了。
當然,不止他一個人看出了這一點,而且這些看出來的人還有更深遠的見解——王振,把頭偏向章炳麟,低聲說:“我可以和你打賭,章先生,北洋軍很快就會變成一支靠不住的軍隊。”
章炳麟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反問:“北洋軍什么時候是一支靠得住的軍隊?”
王振愣住了,然后裝模作樣.的考慮了一會兒,最后擠出一副贊同的表情。“你是對的,章先生。”
北洋軍不是一支靠得住的軍隊,.事實上這也是皇帝、皇族成員和滿族大臣,還有一部分仍然忠于滿清政權的漢人官僚的看法,因為這支軍隊的最高長官袁世凱不是一個靠得住的人——他參加了“東南互保”,僅僅這一件事情就足夠證明他對皇帝和帝國的忠誠存在嚴重的問題。
不過沒有人把這種看法公開.表達出來。首先它會得罪外國人,其次會得罪那些發起那個運動但現在仍然身居高位的官員、比如擔任輔政大臣的幾位,最后,袁世凱是北洋軍的最高長官,指揮著四萬訓練有素的士兵,這個一目了然的事實本身就能讓企圖公開聲討他的官員三思而后行。
他們只能做到一件事情、而且確實那么做了:當美.事顧問壓制北洋軍的時候,默許他們的行為,藏在暗處推波助瀾,然后用幸災樂禍的眼光去看袁世凱。其實這不是一個好的做法,只會讓他和他的軍隊變得越來越不可靠,但這些小心眼的、又認為自己很忠誠的官員就是忍不住要那么做。
于是袁世凱和北洋軍就真的變得不可靠了。
但這不是章炳麟的意思——當然王振也很清楚的軍.事顧問才是北洋軍變得不可靠的主要因素。不知道是秦朗的授意還是一種自發行為,軍事顧問把他們在美隊和雇傭軍養成的看法傳授給了北洋軍的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軍人只是一個危險的、有時需要玩命因此死亡率很高的職業,既不崇高也不低賤,“勇氣、使命、榮譽”只是口號,忠君和愛國只是旗幟,軍人服務的真正對象是每個月的薪金、戰時的津貼、退伍金和陣亡撫恤……等等等等。
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公開宣稱,如果國家.不能按時發放薪金、沒有按照標準發放或者制定的標準太低,就應該用刺刀逼迫它做出改變。為了證明這種觀點的正確性他們舉了美隊的例子,從一七九零年的斯普林菲爾德兵變開始,沒有落下過去一百年發生的任何一次,只是沒有提到這些兵變的結局。
如此過激的言.論最終引發了清政府的抗議,康格公使和華盛頓也感到不滿,于是顧問團團長召集所有軍事顧問開了一個簡短的會議,要求他們“稍微”收斂一點,然后它就從表面消失了。
而在私底下,這些言論仍然存在;而且不只是北洋軍,同樣的問題也在三個獨立步兵旅出現了。
它們造成了嚴重影響。盡管,并非所有人都會接受那些言論,但是絕大多數人會。清軍原本就是那個樣子,只是沒有公開宣稱也沒有軍事顧問主張的那么激烈,又被一些傳統觀念約束著——而軍事顧問正在做的就是摧毀那些傳統觀念,企圖把他們訓練的軍隊變成純粹的雇傭軍。
現在,他們還沒有完全獲得成功,但當他們最終實現目標,大清帝國最精銳的部隊就會變成極不穩定的因素。
因為按照它的財政狀況,它遲早會承擔不起不斷增長的軍費。
然后……就是革命者們一直期待著的時刻。
“章先生,”王振又把頭偏向章炳麟,“你認為,這些不可靠的軍隊什么時候才會成為革命的導火索呢?”
章炳麟警惕起來:王振的表現很像執行釣魚戰術的政府密探。再想想他和李鴻章的私人關系,那么就更相似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王先生。”他回答。
“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么,章先生,你正在進行推翻政府的秘密活動……請不要用那種眼光看著我。”王振笑起來,“這是李中堂告訴我的。不用驚訝,軍機處知道你的事情。”
“噢,是嗎?那么朝廷為什么不把我抓起來呢?”章炳麟反問,“你看,我就在這兒。”
“因為你的頭上有一頂保護傘。”一個語帶雙關的說法,他們都知道它的意思,“再說倫敦發生的那件事情已經讓諸位大人難堪過了,他們不想再有第二次。”
“只是這樣?”
王振猶豫了一下,接著說:“而且諸位輔政大臣的共同意見是,你的活動沒有危險性。”
沒有危險性?章炳麟冷笑。看上去清政府的中樞機構的看法倒是與它的敵人保持了一致——許多人認為他的革命傾向是虛假的,因為他和他領導的團隊既沒有制造熱血沸騰的武裝暴動,沒有發動聲勢浩大的宣傳攻勢,最后也沒有與保守的保皇黨集團進行慷慨激昂的辯論——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似乎什么也沒有做。
對于那些出于各種目的打算推翻清政府的人來說,那位正在四處奔走、呼吁、并且販賣革命公債的醫生才是合格的革命者。
章炳麟理解那些針對他的看法和評論,當然,它們都很膚淺和幼稚。
不過,既然清政府的高級官員也這么認為,那么這些評論和看法就變得有利了,變成了一種迷惑人的煙霧。
他露出微笑。“也許他們的看法是正確的。”
王振搖了搖頭。“我認為你是一個偽裝得不像革命黨的革命黨。我的父親,當然他只是一個賣醋的小販,既沒有讀過幾天書,也沒有什么見識,但是他總是說,咬人的狗不叫——我不是羞辱你,章先生,只是隨便想了一個比喻。”
不管他想說什么,章炳麟對他的看法已經糟糕到了極點,于是把臉板起來,不愿再搭理他。
但是王振選擇性的無視了他的態度。“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想知道,為什么你沒有發動武裝革命。你應該有那么做的力量——”
“為什么你的老板沒有在中國制造革命?”章炳麟把皮球踢了回去,“他的力量比任何革命者都要強大。”
“他是商人。”
“我是學者。”
“你不是那種人們常說的三年也造不了反的書生。”王振用一種絕沒有被迷惑到的口氣說,“我知道你不想說,但是我確實很想知道它的答案。”
“你為什么想知道答案?”還是反問。
又是一陣猶豫,不過王振還是承認到:“開誠布公的說,按照現在的形勢,革命必然會造成動亂,而動亂有利于我的生意。”
章炳麟皺了一下眉毛——王振的這番話說得他簡直就是秦朗的翻然后說:“那么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什么?”
“動亂。”
在擁有能夠在短時間內控制國家局勢的軍事和政治力量以前,使用武力推翻清政府只會造成大范圍和長期的動亂,而這并非他愿意看到的——他正在積蓄力量,但這是一個必要的長時間的過程,不可能一下子完成。
然而這不是他保持沉寂的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還不能回答秦朗的問題,他希望把中國建成一個什么類型的國家,是代表外國財團的、代表本國財團的、代表中小資本家的、代表地主的……或者代表別的利益集團的。這個問題無關于新的國家政權的形式。、集權、共和、,都只是表面的、膚淺的象征性詞匯,全都沒有意義,唯一有意義的只是它是哪個利益集團的政權。
他還沒有想好它的答案,除了一點,新的國家政權不能代表外國財團的利益,即使這個財團的頭目是個華人。但是局勢正在往那個方向發展,因為那是秦朗的計劃,因為那樣符合他的利益。
因此,第二個他必須解決的問題是:怎么才能阻止秦朗?
它們都很重要,比推翻滿清政府更重要,遺憾的是很多人沒有考慮過。
有些人把推翻滿清政府當成唯一目標,認為推翻它是革命成功的標志;有些人以為只要引進西方的制度,中國就可以變得更好;還有一些人則以為西方國家將會幫助中國變得富強。
他們都是蠢貨。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